西北哗变令褚桢极为恼火,他一改平日里的怀柔作风,以铁腕手段严令地方官员捕杀哗变将领,再以新将领安抚了军心,哗变将领非死即逃,西北的事务便如骤风荡过原野般消散尽净。
几乎只在敕令一来一往的旦暮之间,这场哗变便如难以燎原的星星之火被滔天巨浪熄灭,西北军中再无季家的影子,皇帝一展君威雄风,可是崔劢还是没有音讯。
那只胖鸽子没有回来,南山又遣了三只鸽子去,她一连书信三封,却都没有回音。明知信鸽不是神仙,来去也是要花费几天时间的,可她依旧心受炙烤,难以平静下来等待。
她同崔劢的关系少有人知道,总不会有人来安慰她,她平日也总是别人的护花使者,好似已经习惯了自己守着愁苦,却不对别人说。
凉州太远,哗变那夜里发生了些什么,而后的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山水迢迢,音讯杳杳,她无从得知。汴城中局势凶险,更无法容许她移开稍许的心神。
这斗智斗勇的关头已经到了,一场大雪更无力赋为“瑞雪兆丰年”,只能将汴城中暮霭沉沉的昏黄压为黑暗,冬夜漫长风雪急,霜天笼着人影散乱,更笼着断肠的人心惶惶。
或是也感到了满朝上下的怪异氛围,今夜宫里借着为王皇后庆贺生辰的名义,在交泰殿大办宴会,以此来驱散朝中人人相疑的阴云。
南山正为颂优出宫的事情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本也对宫宴没什么兴趣,便称病没有前去。值得别人揣摩的是,丞相王澹也告病在家,没有去宫中为自己的女儿庆贺生辰。
那夜丞相府之行过后,王澹像是铁了心要离开汴城,他为此还演了一出摔伤的戏,而后便日日呆在府上,不再上朝也不再办公。
如此下去,不消三四个月,王澹必定可以从这汴城困局中走脱,可王皇后该如何脱身,似乎王澹也没有很好的方法。
想着这些,南山的思绪又多又杂,罗在迈进琳琅院她也未知觉。罗在刚从童鹤那里得令过来,要请她去童府上走一趟,却不想一进门便看见她在雪枝枯树下发呆。
一件白茶色的厚锦披风散散披在她肩头,她照旧穿着精神的圆领袍子,手里胡乱地拿着一本册子,中间夹着几页薄信。她身后屋里亮着灯,昏昏暖暖一团光里,她小伫在雪里,没有撑伞,任雪落了满身。
这几日,罗在总看到她拿着那本册子与信出神,他走上前去,想要够头看一眼她手中究竟拿着什么令人忧心的东西,可南山却“啪”的合上册子,问道:“怎么了?”
罗在刚想说话,却看见她水波似的眼里落着些许暗暗发天光云影,她羽睫随之低垂,眼中不见了闪烁的光。
他不禁改口问道:“教头,你不高兴吗?”
她一怔,嘴唇旋即绽开笑来,她假意欣然,却不得欣然的神韵:“怎么会不开心呢?”
“教头也不笑,话也少了,那就是不开心了。”罗在较起真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话。
夜雪闪着淡淡的灯光飘落,她漫不经心地淡淡一笑,随即抱住肩,摆出一副平日里教导学生的模样:“你可真爱钻牛角尖。”
罗在看她守口如瓶,却不懂得稍稍的退让,而是道:“教头是为了崔大人而忧心吗?崔大人不论是武是谋都是拔尖的,一定能从凉州平安回来的。”
罗在一下就说中了她的心思,两人从前一起教他习武,总难免在他面前有些亲密。罗在乖觉地嗅到了冰山的崔大人和木头南大人之间,好似有些奇怪的情愫。
虽被他拆穿了心中的秘密,可南山却无动于衷,她心中稍许安定下来,低低叹了一句:“是吧。”
而后又问他:“今天练剑了没有?”
“当然是练了。”罗在咧嘴一笑,忽然想起自己耽误了正事,便急忙说道,“教头,童大人请你过去一趟呢。”
“我这就过去。”她边答边将手中东西收进怀里,而后再到屋中取一盏灯笼,便往童府密室去了。罗在与她同行了半路,到自己小院门前时便和她告别了。
前几日的雪还没有化,也没有要化的意思,今日的雪又压了下来,巡抚司里一片白茫茫的。古楼的青瓦飞檐上积着雪,在檐上灯笼的光照下变作了浅浅的黄。
南山走在路上,嘴唇里呼出一口白气,她抬头,看见屋檐上挂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雨凇,她伸出手去点一下,碰一碰。
她细细看它,天雕地琢,浑然天成,闪着与沉闷冬日全然不同的灵光,像汴城的一滴泪,慢慢地凝固起来,变得坚硬又寒冷,她感到这把利刃戳在心里,却教心也更加坚硬。
到密室时,屋里不仅有童鹤在,送唐逢前去银鸽山庄的童赞也提早回来了,南山向两人说了去丞相府时发生的事情,一是陆耽和韩隽在丞相府上,二是王澹也知道了全部事情,萌生了隐退之意。
童鹤还算镇定,童赞还不似老父那般成熟,被这一连串的消息吓了一跳,他说道:“陆大人可真是有胆子,我以为他早逃得远远的了,没想到他还敢呆在汴城里。”
“有丞相大人保着他,他自然很安全。”童鹤瞥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好似在责怪他的大惊小怪。
“丞相大人想要隐退,与我们的事情并不冲突,倒是不必忧心。我担心的是安排颂昭容出宫的事情,她最近身体太不好了。”南山说着,轻蹙起了眉。
“实在不行,也可缓缓——”童赞话还未说完,便被老父亲给打断了:“不可再耽搁了。”
“大人所说的不错,还是照原来的时间行动吧。”她沉吟一下,终还是松了口,算上今日,离安排颂优出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她心中满是紧迫。
童赞见两人都已下了决心,便只能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好好准备一番,父亲传信教我早些回来,也是这个意思。”
他又说到:“还有父亲说要给那四个孩子找条出路,我问了义父,银鸽山庄愿意把四个孩子留在山庄里。”
“那真是太好了,我回去同他们说一说,让他们尽早上路吧。”听闻这个消息,南山昏沉的心都开朗了许多,她一直担忧的这件事总算有了解数。
与童家父子会过面,详细商议了安排颂优出宫的一些细节后,南山便急不可耐的回巡抚司去了。她往琳琅院去,又让罗在把其余三个孩子叫了过来。
一下子把四个人叫过去,四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想着最近局势不稳,大概是件很坏的事情,直至看到南山高高兴兴时,四人才松了口气。
南山自然很高兴,她想也未想,便直言说道:“近来汴城里不太平,我打算送你们离开这里,银鸽山庄愿意留下你们,你们愿意去吗?”
王蔻和韩珍自然是不会多嘴的,寇星凡要发几句牢骚也是常态,令她想不到的是,罗在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教头是嫌我们麻烦了吗?”
南山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心中有些不高兴,却还是好言说道:“不是嫌你们麻烦,是朝中危险,你们又太小,我顾及不了你们。”
“教头,我们也都不小,也都可以帮你做事了。”罗在非但没有被说服,还犟头犟脑地驳了她一句。
如此危险的事情,南山是不会教他们小孩子来插手的,可罗在颇为油盐不进,就是不愿答应。
南山好说歹说,王蔻也开口劝解他,可他还是顽固,言语交冲到火急火燎时,罗在竟然大吼了一句:“我不要走!”
南山气急,只好压低怒气冲冲的声音回应:“你不走便不走吧,我走。”
她语罢转身便往琳琅院外走,夜色如潮水一般将她的身影迅速淹没。她走出门外时,罗在才恍如梦醒般,他一边喊着“教头”,一边拔腿去撵她。
南山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停下脚步又平心静气地问了一遍:“你到底走不走?”
没想到罗在颇硬气的一皱眉毛:“不走。”
南山拿他没辙了,只能暂时作罢,她想着过一段时间再劝劝他,不能放任他们这四个孩子留在汴城里,那也算是她的命门,被人捏住就大不妙了。
罗在和寇星凡都不让她省心,只有王蔻和韩珍颇懂事地答应她,一定会好好劝一劝罗在的。南山想他们小孩子之间说话总会有效果些,便将此事拜托给了王蔻和韩珍。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朝过后,南山算好了时间进宫去见颂优,要将还魂丹交给她。不想去的时候颂优正在午睡,她便只能退出来,等晚上再去见颂优。
纷纷扬扬的雪无休止地飘落,似要将这城池埋葬一般。风过无言,吹不动这压满白雪的坟墓,呼啸的风雪声悲若嚎啕,完全不同于期期艾艾的小泣。
这雪从黎明直下到暮霭时分,好似天宫陷入连天火海,金屋玉瓦纷纷扬做灰白的灰烬从天飘落。洒洒乱雪之上是倾覆而下的黑色天幕,将汴城紧压。
正可谓“黑云压城城欲摧”,夜幕降临时乌云紧紧聚起,层层如濬波颓叠,浑洪贔怒,鼓若山腾。
长风摧枯拉朽,吹直夜里的半卷红旗,霜重鼓寒,催声不起,远远缠绵,在夜中顿消。
南山顶着寒风入宫,她手中灯笼在风中凄厉摇曳,一明一灭间恍惚要惨惨熄灭。因天气太冷,宫中也甚少行人,她只能遥遥看见偶尔一过的灯笼光。
到颂优宫中时,雪下得正来了兴致,南山两步迈进殿里,一个小巧奴婢上前来接她解下的披风,她那披风一抖,竟梭下一小堆雪来。
殿中窗户紧阖,炭火生得燥热,那堆雪即刻便化成了一小潭水。南山往颂优的屋中走去,越往屋里走越是热,火生得太旺,烘烤的人心神不宁。
颂优卧在床上,盖着一床厚厚的狐裘毯子,纵容她病骨消瘦,可头发依旧梳得整齐。她发髻上簪着两支素簪子,脸上略施薄妆,一颦一笑,还是优雅模样。
南山一走进屋来,她便将身边的奴婢遣了出去,屋中只剩她们二人时,颂优才从淡然处之的煎熬中坐起身来,她慌张说道:“大人,薛勉催我动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两个扎针的木偶,殿中烛火明明,她的眼神却越发昏暗:“他把东西都给我送来了。”
“他要你怎么做?”南山低声问她,又看她黑发挽在一边,从胸前垂落在床上,映得她露出的皮肤都格外苍白。
“他要我把这两个东西分别放进皇后和蔡嫔的寝殿中,再拿着巡抚司的牌子去找皇后,对皇后说,是陛下想要除掉蔡家,请她帮忙,请她帮忙套一套蔡嫔对陛下的坏话。”
“只要她俩一见面,我便去向陛下告发,说她们私下诅咒陛下,陛下便可顺理成章地派人到两宫之中搜查出这诅咒人用的木偶。”
“到时候人赃并获,巫蛊之罪是皇家的大忌讳,向来都是株连九族。如此一来,王家和蔡家便都成为过往云烟了。”
颂优病得太重,连多说几句话都要喘息不止,她分好几口气说完了这些,便拿着那两个木偶坐在床上发呆。
明妃失势后被降为蔡嫔,这已是十分的惨,可褚桢竟还不想放过她,南山忽觉自己刚刚的想法有些可笑,褚桢谁也不想放过,无论是自己的枕边人,还是自己的朝臣。
他这一招真可谓狠决,一旦事发,王家和蔡家都再无回天之力,只能在阴谋中全军覆没、大厦倾塌。
她忽觉得褚桢离的更远了,她好似已经不认识他了。南山正在出神时,颂优突然开口说道:“薛勉平日都不催我,如今却下了死命令,要我十天之内给出成果。”
她惶惶的眼睛左右摇曳着,好似断线的风筝在乱风中上下颠婆,流离忐忑,恐惧不安:“大人,我还能走出这皇宫吗?”
“当然能。”南山坚决的看着她,低沉了声音说道,“我今日来就是要把还魂丹给你,后天申时,你将还魂丹服下,再醒来便已经离开这里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递到颂优手中,颂优痴痴握着那瓶子,望着透着夜色的窗扉出神,她眼中含着些可怜的泪,喃喃道:“我只是有些怕。”
南山心中的巨石很沉,一根细线悬着它,可细线好似时时刻刻都会断裂一般。她谨慎地维持着一颗平常心,抬手握住了颂优的手,说道:“别怕。”
仿佛是被她这一句话安抚下来,颂优病白的脸上漾起笑意,她黑色眼睛灵动地一挑,眉梢含着微笑:“我这些日子翻了些书,想着给这孩子取什么名字才好。”
这是她同褚桢的孩子,她不爱褚桢,却爱这个孩子,南山不好开口问她孩子姓什么,只能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想出孩子的名字了吗?”
“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颂优喃喃吟诗一句,抚着自己的小腹笑起来,“若是男孩便取名‘岸’,水边高起之地,助人庇护之湾。若是女孩便取名‘舟’,行川之船,以济不通。”
南山记得初见颂优时,她便是拿着一本工部词在读,想不到她给孩子取名字,依旧往工部词里采摘词句。南山不禁笑这宽慰她:“你倒是着急,男孩女孩的名字都取了。”
“大人不知道,这样叫着孩子的名字,日子才会有些盼头。”颂优说着便笑了笑,她精神有些恍惚,眼神总是很飘渺,就算她笑起来也是有气无力。
这一切南山都看在眼里,她心情愈发的沉重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全都积攒在她的心里,她忽然也很怕,很怕颂优走不出这重重禁锢的皇宫。
他们做足了准备要逃离这里,可能逃脱出去的人又有几个,尤其是看着颂优一天天地病入膏肓,她更加怀疑行动是否能成功。可出宫是颂优如今唯一的愿望,她不能轻易地毁了它。
就算是一场将醒的梦,也让她把梦做完吧,南山心中也唯一剩下这个心愿,若是她能成功的出宫,出宫后身体能够好起来,那便是菩萨最慈悲的造化了。
纵然困难重重,可一想到颂优往后带着一个同她一样好看的孩子,不论是小岸,还是小舟,南山心中还是能振作起来。
如今她的心绪被搅弄得很奇怪,她一面悲观地以为颂优病的太重,一边却有抱着这母子平安的愿望。她心绪难平,只能佯装高兴:“有盼头就是好事。”
两人随意说了一些话,七七端着药走了进来,天已经晚了,颂优看上去也劳累不堪,南山便先行告辞离去。
离去时,宫里长夜如旧,只是大雪压断了许多树枝,小公公们不得不顶着酷寒和大雪出来劳作,把这些绊人的断枝移到路的一旁去。
路走到一半,灯笼忽然被一阵长长的疾风吹灭了,南山试着用火折子再将灯笼点起来,可惜风太大,连火折子也打不出火来,那火花在风中一闪便骤然熄灭,一点余光也没有留下。
没了灯笼照亮,她便只能靠着宫殿门前的灯笼照亮,在不明的路上摸索这前进,好不容易走到了崇文门前,城门上的顽强灯火才教道路敞亮起来。
南山刚要出宫,却听见身后有人遥遥的喊她的名号,她回过身,看见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手里灯笼乱晃了几阵便熄了。
那小宫女跑过来,朝她匆匆行个礼,便说道:“大人,昭容说忘了和你说些事情,请你再过去一趟。”
南山应了一声,便转身和小宫女一起往回走,她身影没入黑夜之中,顷刻便没了一丝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