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小的又没说太宰大人今日不在啊!”小门仆连忙抬手阻拦道。
“什么!?”姜政转过身,两步便走到小门仆身前,大概是太过激动的关系,就连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起来,“你、你说太宰大人现在在府上?”
小门仆看着姜政的惊喜模样,为自己刚才的故意捉弄而感到些许愧疚,连忙道:“太宰大人昨天夜里才回来的。我这就去帮你通报。”
“那就多麻烦小兄弟了!”姜政欣喜,连连作揖。
看着小门仆远去,姜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整了整衣装,见太宰大人可不能那么的风尘仆仆、不修边幅。
不消一会儿,小门仆从远处跑了来,对着姜政笑道:“太宰大人请大人您进去。”
闻邹瀚愿意相见,姜政面上难掩喜色,“还请小兄弟带路。”
太宰府不愧是吴国最高等级的政府机关,府内无论装饰还是覆地面积都不是姜政所在的那个小小的礼部所能媲美的。
不过出乎姜政意料之外的,太宰府的路并不繁复,并不会把人绕到云里雾里、稀里糊涂的,在拐了三四个弯之后,二人便是来到了邹瀚办公的地方。
房屋的门是开着的,但小门仆仍是轻轻叩了房门,恭敬的通报了声,直到在得到邹瀚的应允后方才领姜政进了屋子,而后便恭敬的退下了。
屋内的装饰非常简单,甚至可以用朴素来加以形容,泛白的幕帘之后,一张画满了斑驳岁月痕迹的桌子,一把久远到表面上漆皮都掉去大半的木椅,两个做工粗糙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市集小坊上买来的瓷盆,里面种着一株并不算名贵但显然有被人细心栽培着的青藤。
而就在这样个平凡到仿若一家九品小官的书房中,这位集天下民政于一手的太宰大人穿着一身惯常的水色绣鹤长衫,正品读着手中的竹简,大概是哪位大臣的谏书吧。
见邹瀚在忙,姜政拎着小盒一时之间不知是站是坐、是动还是静,环顾四周,忽而发现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大喜过望。
他本人便在书法之上成就颇高,更何论评字这般支末小道?
他端着下巴细细端详起屋中高挂起的几幅字迹,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然惊疑出了声。
邹瀚抬了抬眉,放下手中谏书问道:“怎么?看出了个什么来吗?”
姜政一惊,转过身见邹瀚正望着自己,急忙一拜,神色似乎显得有些窘迫。
邹瀚摇摇头示意姜政不必如此,“你不必这般拘谨,我见你流连于这幅字迹,便没有打扰你,怎么样,可看出来什么门道没有?”
姜政拜首回道:“说来惭愧,在下自以为见过的字迹没有上千但也应该有百数了,但这副字迹,在下却实在是看不出来是何人所书,还请太宰示下。”
“哈哈。”邹瀚笑着,“一个书法界无名之辈的涂鸦之作罢了,不足为外人道也,你就随意评评好了。”
姜政一拜,便算是应下了,“太宰大人,恕在下反对太宰大人刚才说的话。在下以为,这几幅字绝非是一个无名之人便能写出来的,在下甚至认为,这几幅字可能是哪个个书法大家研发新字体的草创!”
“哦?”邹瀚一捻胡须,“怎么说。”
“在下虽然没有看出这字迹出自谁人之手,但却可以肯定,写着几幅字的人,不敢说已经把书四家的精髓掌握个七八,但至少也有个五成的火候。‘练骨班风,郎运淳体’每一个都在其的书法上有所展现。这人是想糅合四家精华成就己身呐!这种功力气魄,绝非是一个无名之辈能做的出来的。创新而不离格局,作为一个痴迷于书法的人,在下还真想见一见此人真面目啊!”(练骨班风郎运淳体:分别指代的是:练达的笔劲、班过的书风、郎甫的运笔、于衍淳的字体。)
“嗯。”邹瀚点头,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反倒是岔开了话题,“你来找我可是为了主公出行的事情?”
见邹瀚一针见血的直击主题,姜政顿时嚎啕大哭正欲下跪,但却被邹瀚的轻喝声给止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此处不同于别处,你若跪下了,那你从哪里来便给我跪回哪里去吧!”
姜政被邹瀚这一声斥责弄一时之间不知该当如何,既然跪不得,他也不顾邹瀚的答不答应,索性找了把椅子坐了上去,哭诉着,“大人,你可不知道在下的苦啊!主公就给了在下三天时间去筹办一切,这、这如何能做得啊!”
姜政拍着大腿,神情委屈的紧,“前两日我每日都来寻大人三遍,以求大人帮助,可不巧,大人次次都不在府上,现在大人在了,可时间……却是赶不上了。”
“嗯……”邹瀚沉吟了一声,“行了,别哭了。我知道主公性子急,所以在我昨天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我就已经去找过主公了,他也同意再宽限你几日。”
“真、真的吗?在下、在下,谢大人!”姜政闻言,喜出过望,顿时破涕为笑。
“你先别谢我。”邹瀚摆摆手,“我先前说了,主公性子急,即便是我也只求得主公多放个两天的时间,也就是说,后天未时之前,你必须要给主公一个完美的答复。”
听见邹瀚如此说,姜政反到是不哭了,在他的感觉里,邹瀚定然还有后文,否则,就算是多出个十天,他也不见得能办成此事。
果然,见姜政沉着冷静,邹瀚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箭放在桌上推向姜政,“这是我的太宰令,你先拿去用,两天之后,再来还我。”
姜政望着桌上黑金色泛着金属光泽的令箭,脑筋急转,瞬间便想透了邹瀚的用意,喜出望外。在恭恭敬敬的拜了一长身之后,他小心翼翼的拿起桌上的令箭,感激的望着邹瀚,“太宰大人绝境相助之情,在下没齿难忘!”
邹瀚拿起刚才被放在一旁的竹简,捋了一捋长须,淡然道:“还是那句话,先别急着谢我,事成之后,再谢不迟,你去忙吧。”
既然邹瀚下了逐客令,姜政也不是个喜好纠缠的主,而且明显现在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于是,他一面埋着头作着揖,一面向门外退去,还未退至门外,邹瀚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把你的东西带上。下次来,不许带礼,否则,人就别进来了。”
姜政一愣,略一拜身,取了那装着“红珊奇石”的小盒子便退去了。
待得姜政彻底消失了一段时间以后,一位中年的男子自邹瀚身侧的幕帘后走了出来,疑惑着问道:“父亲,您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邹瀚看了一眼邹俊,拇指轻轻抚摸着桌面,“如果有一天,你坐上了我现在的位置,就会发现,你的精力是远远不够用的。各部门之间、君与臣与族、族与族之间的平衡会塞满你脑袋的每一寸,让你食不得香夜不能眠。到那时,你就会非常的期望自己能有个还说得过去的帮手。”
“所以父亲大人这是选择了姜政?”
“说不上选择,不过此人有野心、有胆识、还有眼力,倒是个还算不错的候选人。”
“可父亲大人,您这考验对于他来说会不会过于难了?”
“难吗?若是连臣与臣之间的利益他都不能完美的解决,我又如何能期望他辅佐你,继承我的衣钵,壮大吴国?”邹瀚缓缓后仰,靠在椅背上,苍老的有些拖沓的眼皮下,目光深邃而悠远。
“孩儿还是觉得父亲过于着急了。”
“你懂什么?为政者,如海中孤帆,狂风过后,又有几只依能前行的?”
邹俊略略的揣摩了一番,觉得邹瀚似是意有所指,连忙问道:“父亲为何突然有此感想?”
邹瀚合上眼,将从姜政进来时就一直放在手边的竹简轻轻拨到了桌边。邹俊拿起,诧异道:“刑部的奏章?”他将竹简一把展开,目光一行行的扫过,短短一段,他一会儿便读完了,一手持着竹简惊疑不定,“这......”
“看出些什么来了吗?”
“这四人都是宋千秋的人,刑部这时候想要严惩他们......看来有人是要对四公子出手了。”(四公子:孙涵,孙皓的四子。宋千秋:门下令。)
“设身处地,再想想。”邹瀚摇头。显然对于这样的回答并不觉得满意。邹俊也习惯了这种不满意,他揣着下巴注视着周中的奏章,眉头拧成了思考的形状,忽而惊呼道:“不对。”
“说说。”对于自己唯一的独子,邹瀚非常有耐心的引导着。
“损失三个无足轻重的六品官员对于四公子这方势力来说其实连皮毛都算不上,反倒是打了草惊了蛇,让四公子有了防备,这一点都不明智啊。”
“不错。”邹瀚难得的肯定了邹俊的猜想,“那你再猜猜,是谁。”
“不好说。”邹俊皱着眉,食指轻揉着眼角,“众公子之中会出这般昏招的,也有几个。但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如果是为了搅浑了这水故意为之的话……”说到这时,邹俊神色大骇,两眼瞪得大如牛眸,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喃喃着:“难道,是……那位!?”
邹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双眼,眼眸之中满是回忆。
见邹瀚不答,邹俊急切道:“父亲,若是那位动了,那吴国是真的要乱了呀!”
邹瀚示意他不必惊慌,慢慢的说道:“你记住,一切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之前,切勿得出结论,只需做足准备。”
邹俊欣喜,“那父亲是准备支持哪一......”还没等邹俊说完,邹瀚便抬手截断了他后面的话,轻声道:“不是我,是你们。”
“我们?”邹俊诧异。
“对,你们。”邹汉颔首,“前面你说对姜政的考验是不是难了些。我现在告诉你,我有预感,咱们会是一家人。所以吗,我要你和他打好关系,形如亲人。”
邹俊继续问道:“然后呢?孩儿该怎么做?”
“简单,却也困难。你与他二人只需忠心的各扶一方势力便可以。不过!”邹瀚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声音也变得严厉非常,“你与他二人只得以个人名义与能力去扶植势力,不得动用我及氏族的关系。与此同时,你与他需公私分明,及不能不忠于主子串通一气,也不能为了主子兄弟阋墙。”
“这......”邹俊犹豫着,“孩儿是可以做到,可他姜政......父亲与姜政不过第一次见面,何故能如此信任于他?”
邹瀚拢须道:“我既然把话说到此处,自然有信心能制服的了他。”
“额......孩儿还有一事不明。”
“说。”
“孩儿与姜政都各扶一方势力了,那父亲您呢?您如何选择?”
邹瀚半合着眼看着眼前虚空,语气淡然,“世人误解我邹瀚千万,却有一点他们是没有说错了的——我邹瀚确确实实只是个宠臣罢了。没有显赫的氏族背景,没有功高的先祖庇佑,没有扎实的人际底蕴,有的只是主公的恩宠与我一身的才学,因而我自然不会弃主公而去。你也不必表现的那样伤感,这盘棋,主公还不一定会输。相反的,这样的身份是好极了的,没有家族亲友的牵绊,我们才能如此机巧行事。这可不是人人都有我们这般的天时地利人和,用于行这三管齐下的贪心取巧之事的。”
即便听见这般说,邹俊依旧不放心,“父亲,我加入一方势力真的不会让主公对您产生猜忌吗?这也太......”
邹瀚浅笑回道:“猜忌自然是会有的,不过我自有办法。”
见邹瀚主意已定,邹俊自知再难改变,只得顺从的喏了下来,“对了,父亲,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回府说吧,毕竟这里是太宰府,人多眼杂的,万一被听去了就.....”
“不。”邹瀚摇头,“府中才是真正的人多眼杂而且都藏在暗处。难道你还真的天真的以为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各方势力会没在府中安插眼线吗?那你可就太低估他们了。相比于家里的昏暗无光,这里却是亮堂了许多。”
“父亲,那你总半年不回一次家啊,奶奶和娘亲她们可都......”
“行了,还有这么多事情未做,怎可论己私情?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邹瀚既是下了逐客令,邹俊虽有不甘,但作为子嗣,又还能说些什么?也只得在无奈的叹息中缓缓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