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十五年，边关，时值隆冬，朔风凛冽。民夫们穿着单薄的衣服，拉着沉重的石块，步履迟缓。边上站着一排披甲执戈的军士，还有几个握着鞭子的百夫长，看到谁走得慢了，就狠狠抽上一下。
老张是从南淮来的，快五十岁了，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也不知得罪了哪个大人物了，给发配到边关修青城。南淮四季如春，终年温暖。雪，老张还是头一次见。
塞北的风是刮人的刀子，每一下都要从人身上夺去一分热量，直到将人冻成一块硬邦邦的石头。老张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一块石头了，脚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动了。手像被打上了钉子，想伸直却动弹不得。眼皮也越来越沉，前方的风雪交杂，混作一片，让人看不太清了。
“看不清了。”老张说。只是声音在呼啸的朔风中并未传出太远。旁边的民夫隐约听到了什么，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朝老张这看了一眼，然后又默默地把头低下。
“前面的路，看不见了。”老张又重复了一遍，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扑通”一声，倒在了漫天大雪中。弥留之际，他好像感受到了一阵暖风吹过，带着南淮的鸟语花香，莺歌燕舞。
后面的民夫默默地绕过了老张，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从高处看，军士们，民夫们都变成了一个个黑黑的小点，像是忙碌的蚁群。旁边的城墙上，立着一尊石雕的菩萨，菩萨眉宇低垂，似是在无言地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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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东城，一向是贫民聚居的地方。赵晏走在残破的青石板路上，脚下到处是菜叶、横流的污水和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的满是令人作呕的气息。他抖开折扇，掩面而行。越走越是心惊，这一条脏污的小路仿佛没有尽头。两旁破败杂乱的板房不断向前延伸。间或夹杂着几栋茅草房。偶尔有蓬头垢面的女子端着木盘出来，往小路上随意一倒，新的污水混入了旧的污水中，水上还漂浮着一小块碎菜叶。在赵晏眼里，道上污水的色泽仿佛又浑浊了几分。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正当赵晏开始萌生退意的时候。旁边一扇板房的门被轻轻拉开了一道缝隙。年久失修的木门刚发出“吱”的声音，就立刻被掐断了。这半声“吱“在寂静的贫民窟中格外刺耳。赵晏循声望去，缝隙太小，房中又是一片灰暗，什么也没看清。门后的人察觉到了赵晏在看她，像受惊的小兽似的，马上又把门关上了。
在原地犹豫了一小会儿，赵晏收起折扇，跨过那些横流的污水，来到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门没有开，赵晏又轻轻敲了两下门。门还是没有开。赵晏想了想，道：“地上怎么有一贯铜钱，可是主人家掉的？“
这下门马上被打开了一小道缝隙，借着晦暗的天光。赵晏费力地搜寻了一会儿，才发现门后之人竟是一个约莫五岁的小女孩。她耐心看了半天，发现赵晏手上没有拿着他所说的那贯铜钱。于是又将门缝扩大了些，探出一颗扎着羊角辫的小小脑袋，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还是没有铜钱，脏兮兮的脸上流露出了失望之色。正要重新把门关上。赵晏立刻用手掌抵住门板。
女孩原本是左手抓着门，右手按着墙。见赵晏不让她关门，立刻将右手还有额头也抵在了门上，两条细细的腿支在地面上，鼓着腮帮，眼里满是不服气，奋力将门往前推。
五六岁的女童，自是不会有多大气力的。赵晏一边抵着门，一边从身上掏出了一贯铜钱。抖了抖系铜钱的草绳，“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听到着“清脆“的声音，小女孩停下了推门的动作。赵晏顺势把门板又往里推了一点。这才看清小女孩，身上穿着的，与其说是衣服，，其实就只是裹了块破布罢了。身子瘦瘦小小的，对比起来，脑袋就显得有些大了，整个人也因此看上去有些滑稽。
小女孩还在喘着粗气，看向赵晏的眼神满是警惕。
赵晏晃了晃铜钱，“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回答得好，我就把这贯铜钱给你。小女孩闻言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
想了想，赵晏还是决定先问些平常的问题：
“你朝食吃了吗？“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咬着指头思考了片刻：
“什么是朝食？“
赵晏沉默了半晌，这和他预料的有所不同，他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复。
小女孩见赵晏不说话，顿时有些慌张了。悄悄地瞄了眼那贯铜钱，她鼓起勇气说道：“糟食……糟食我也吃过的。是甜甜的，很好吃的一种东西。“她偷偷看了一眼赵晏，见他还是有些失神的样子，对自己刚才的“回答”并没有反应，连忙又改口：“也许有的地方糟食不是甜的，比如公子你们那边。”说罢，她又偷偷望着赵晏。
赵晏摆了摆手。小女孩紧张地问道：“公子，我这个问题，答得还行吗？”赵晏展露笑颜，说道：“你答得很好。”
“真……真的吗。”小女孩羞赧地低下头，内心满是欢喜。
“那我再问你个问题，你平常都吃什么？”
“平常都是阿娘做完工回来，给我们煮粥。”
“那你阿娘做什么工？”
“阿娘帮人洗衣服。每日天还黑着就出去了，天快黑了才回来。”
“那你阿爷呢？”
小女孩忽地有些沮丧了，她垂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娘说阿爷去了很远的地方。阿爷很久都没有回来了。隔壁家的陈皮说，我阿爷不会回来了。还有别的大人也这么说。”
小女孩微微仰起头，怯生生地问道：“公子，你说我阿爷会回来吗？”/她猛地抬起了头，明亮的眼中闪烁着名为“希冀”的光芒。
那是让人无法拒绝的光芒。
那是让人不忍去伤害的柔软。
那是让人不忍去戳破的幻影。
那是……渴望救赎的光芒。
赵晏抹了抹眼睛。“会的，你的阿爷一定会回来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才能等到你阿爷回来的那天。”
“嗯”小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开心地说道：“公子你是读书人，说的肯定比陈皮和他爷娘对。我就知道我阿娘不会骗我的，她从来没有骗过我。”
赵晏将那贯铜钱还有一把碎银子放到了小女孩手上。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小小的手掌装不下这么多东西，几粒碎银子滚落到了地上，赵晏蹲下身子将其拾起，左右打量，发现房间内只有一张床，除此之外，连个桌子椅子都没有。于是他把碎银子放到了床上，并转身叮嘱小女孩说：“你先把钱放到床上。记住了，后面这些东西要藏好，别被人看见了。还有，接下来我要对你做的事，可能会让你感到很疼，如果你想哭的话，没关系，不用忍着，可以大声的哭出来。”
小女孩懵懵懂懂的走到床边，将碎银子和铜钱放下。刚才这个好看又善良的大哥哥说了很长很长的话，但她最后面一句话听不明白。不过，没关系的，大哥哥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反正大哥哥是不会害她的。
赵晏感到自己的手有些沉重。他把手缓缓按在了小女孩的肩膀，手掌感受到的，是有些硌手的骨头。他缓缓地将小女孩的身子扳了过来，抬起她的手臂，真是只纤细的手啊。赵晏猛地掴了一下这只手。
“疼”，小姑娘心想：大哥哥为什么忽然打我。
“疼”，赵晏心想：对不起了，但这是必须做的。
掌掴声一下接着一下，直至小女孩的腿上，手上，脸上都布满了红印才停止。
但掌掴声停了，女孩的嚎哭声却没有停止。
在凄厉的嚎哭声中，赵晏沉默地收走了床上的碎银子，沉默地提起铜钱，沉默地走到门前，沉默地拉开了门，沉默地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他忽然轻轻抛了下手上的铜钱，笑着自言自语道：“穷人家的小孩子真是好骗，一贯铜钱就什么都说了。但小爷的钱，岂是这么好拿的？”说罢，将铜钱往身后一抛。顺势往周围一扫，几名形容鬼祟的人立刻把头转了过去，假装在闲聊。赵晏摇摇头，径直往回走。
赵晏一走，那几个猥琐鬼祟的汉子互相对视一眼，看上去稍微精壮点的那个说：“孙三，你去看看那人走远了没？”
“好咧，赵老大”最瘦小的那个急急往外奔去，不多久，他又回来了，一边跑，一边向二人打手势示意赵晏已经走远了。
“钱二，走，我们进去。”
二人走进小女孩的家。只见小女孩蜷缩在床边，屈着腿，双手抱住膝盖，断断续续地啜泣着。而那贯铜钱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地上。赵老大弯腰把它捡了起来，吹了吹铜币上的灰尘，然后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缓缓踱到床边，赵老大开口道：“女娃子，除了这铜钱，刚才那书生，还给你什么了？”
小女孩只是啜泣，并不理会他。
“女娃儿，你现在不说，等等被我们搜出来了，少不了挨揍。”
小女孩用手捂住了脸，沙哑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没了。”
赵老大示意身后的钱二和刚跑到的孙三搜房子。房子并不大，朝四面望去，除了四壁，就是一张床，一扇窗而已。三人很快把眼光转回到了床上。孙三走上前要把小女孩抱下床，冷不防小女孩一口狠狠地咬在了孙三的手掌上。“啊！松开。”孙三用力地拍打着小女孩，终于小女孩吃不住痛松开了口。孙三捂着手后退，后面的赵老大快步上前，拽住小女孩的衣服，将其一把拉下床，摔在地上。
女孩既没有喊痛也没有哭泣，反而是瞪大了双眼，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们。
赵老大自不会把区区一个小女孩放在眼里，他快速把床翻了一遍，确认的确没有东西了。就喊上两个兄弟走了。
三人走到门外，孙三心有不甘地问道：“老大，真的没有了吗？上次那个有钱的傻子来这后，我们可是足足守了三天，才把那傻子留的钱全找到。”
“你看到那女娃子身上的红印了没有，才给一贯钱就打得这么狠。要是还留了别的，这小女娃还能有命吗？
孙三一拍脑袋：“对哦，还是老大你想得清楚。”
三人远去，门没有关上，光线从外面照了进来，但由于太阳的推移，现在仅能照亮房间内的一小角，小女孩怔怔地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盯着远处那块明亮的区域发呆。
不知又过了多久，小女孩听到细细簌簌的声音，但是她并不想理会。
窗子被悄悄的挑起，一贯铜钱被抛进来，然后是第二贯，第三贯……
女孩的眼睛越瞪越大，像是被重新点亮了，再次闪烁起了熠熠生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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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
赵晏摸了摸身上的金锭，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把它拿给小女孩。对于贫民窟里这样一个寡母孤女之家，金锭不是救命的粮，而是杀人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