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靖安司时,已近晌午,阳光炽盛。辞别了师兄后。陈再兴沿着街道缓缓而行。故友相见,难免忆起往事。
荀益和陈再兴均是南稷学宫的学子。仲夫子是学宫的主讲,可以说是学宫所有弟子的老师。
当年,有人问夫子说:“夫子,以我之才,将来有何成就?”
仲夫子笑道:“以汝之才,日后可掌一县。保一地生民安居乐业。”
那人心中不服气,又问道:“那以赵师兄之才呢?”
仲夫子抚掌笑道:“子良文采风流,天下诗词若重一石,子良之词独占其半,吾远不及也。”
那人又问道:“那以荀师兄之才呢?”
仲夫子大笑道:“荀益,忠贞谦退。天生的王佐之才,若为宰执,可定一国,可安万民。”
那人听后,悄然退下。自此,荀益之名,南稷学宫人人皆知。
其实,陈再兴不知道的是。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只是知道的人不多。
当年向仲夫子提问的那个人退下后,又有人私下拜访了仲夫子,向仲夫子问起稷宫学子将来的成就。
彼时的稷宫学子有近百人,皆是天资禀赋过人,不乏将来的将星、名臣、才子。
但那人只向夫子问了一个人。
那人问的是……陈再兴。
仲夫子听了他的问题,沉默了许久,才道:“其人若云中之龙。云龙者,腾风起雾,神机百变,吾不能测也。”
“仲夫子真是识人明断啊。”走在御街上,尚不知道此事的陈再兴心中默默感叹道。
《北游录》乃他游历草原半年所得。蛮族对他这个“江南行商”毕竟有所提防。书中所载,不少地方是他推论而来。许多推导的细节他并没有写入书中,导致这本书的结论看起来有些天马行空。但荀师兄竟然一看便知,哪怕是结论比较跳跃的那一部分,也是略加思索便有所得。这样的才华,被闲置在一个有名无权的官衙,实在可惜。
可叹可叹,凤雏竟栖于枯木。
行不多时,一座红墙绿瓦、庄严雄伟的寺庙映入陈再兴的眼帘。大门左右立着两头石狮子,上方的牌匾刻着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大相国寺”。
哪怕日头如此毒辣,来上香的信众依旧是络绎不绝。有人的地方自然会有商贩,道路两旁早已聚起了一排排的摊子。小商贩们纷纷支起了遮阳的棚子,旁边则摆着几条长凳,以供客人们坐着歇息。
“看一看瞧一瞧,老王绿豆汤,喝了之后,好似绿荫覆顶,清凉解暑。”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喝酸梅汤咯,五文一碗,生津止渴。”
小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光是听到“绿豆汤”、“酸梅汤”这样的字眼,就叫人消去半分暑意,更不用说痛痛快快的饮上一碗了。倘若饮的是冰镇的,那入喉的一刻真是宛如三伏天里当头浇了桶井水,直叫人魂儿要窜上天去。
来大相国寺礼佛的多是些女眷,护卫们没有进去大相国寺,而是在外面守着。他们买了饮品,一口饮尽后,发出一声声悠长的吐息。腹中的燥热仿佛随着这悠长的吐息一起被驱散了出去。
穿过躁动的人群,陈再兴与满头大汗的人们形成强烈的对比,哪怕是走了这么长的路,依然是一滴汗未出。
不远处有一座小书铺。规模不大。门面前堆着一排排的书册。陈再兴随意看了两眼,发现都是些诸如《大藏经》、《楞严经》、《妙法莲华经》之类的佛经,许是专门卖给来拜佛的善男信女。
书铺的老板是个看上去有些猥琐瘦小的中年人。他躺在一把摇椅上,右手抓着一把蒲扇,一上一下,有气无力地摇着。见陈再兴来了,也不起身招呼,依旧懒洋洋地躺在那里。陈再兴走进书铺,打量了一下,发现里面的架子上摆放的是一页页的佛经,只是相较摆在外面的那些佛经,这里面的佛经都版印得相当精美。
陈再兴随意抽出一页《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道:“老板,我要买这页经书。”
书铺老板头也不抬:“五十两。”
陈再兴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递给书铺老板。书铺老板张开半闭的眼睛,愣了一下,道:“本店不收交子。”
陈再兴将这叠纸张往前递:“老板,你看仔细了,这不是交子。”
那书铺老板直起身来,将纸张接过,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叠纸是印刷过的,约有十余张,每张纸上的字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排列顺序。
第一张纸上印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第二张纸上印的是:“地天黄玄,宙荒洪宇……”
第三张纸上印的是:“玄黄天地,洪荒宙宇…”
第四张纸上印的是……
书铺老板越看越是心惊,或许外行可能不懂。但像他这样常年与印刷坊打交道的人,才清楚用版印的方式制作出这十几页纸张要耗费多大的代价。
工坊想印刷一本书,首先要制作这本书的雕版。雕版一般是木材制成的。匠人们先将木材锯成木板,请人将要印的字写在薄纸上,再将薄纸反贴在木板上,然后用刀一笔一划地雕成阳文,即雕版上的每个字都是凸出来的。这样一来,一块雕版才算制作完成。如果途中刻错了一个字,那么整块雕版就算作废了,得从头再来。
找十几张内容不同的书页不难。光这间书铺里的佛经就有几十种,数千页。难的是这十几张书页的内容是毫无意义的。除了第一张是千字文,其它书页的内容全是胡乱排列,且没有一张是重复的。这意味着余下十几张书页的雕版在印完那页纸之后,就成了废品。
一块雕版从选材到成型,中间经过的种种工序,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用银两来计算的话大概是八十到两百两不等。哪怕以最低的花费来计算,这十几张书页的成本也在一千两左右。
花费一千两,就印了十几张废纸?什么人会干出这样的蠢事?
书铺老板觉得世界上没有人会做出这种蠢事,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一个……眼前的人掌握了全新的印刷技术。这种技术在印刷新的内容上所耗费的成本很低。
那么,以后自己书摊上摆的就不只是一本本的佛家的经咒、发愿文了。还有诗文、史书、小说、医经等
想到这,书铺老板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盯着陈再兴道:“你想要什么?”
陈再兴微微一笑,道:“我要你带我去见印刷坊的老板。最好是生意不太好的印刷坊。”
书铺老板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左手猛地一拍大腿:“有的。斧子印刷坊的老罗最近遇上了点麻烦,生意不太好。我带你去见他。”
然后书铺老板朝里屋大吼了一声:“婆娘,我出去一阵,你替我看下铺子。”
紧接着,他拾掇了一下凌乱的衣衫,便急匆匆领着陈再兴往斧子印刷坊走去。
走过京华街,穿过绿柳巷,二人沿着汴河往下游方向走去。所幸河边有一排排的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冠如华盖。洒下成片的绿茵,免去了二人遭曝晒之苦。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书铺老板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身上的短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湿透了。
书铺老板一边喘着气一边道:“公子,快……快到了。你要是……走”
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陈再兴,担心他走不动路。没想到陈再兴脸不红气不喘,只有额头微微见汗。于是书铺老板剩下的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改口道:“公子,我走不动了,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陈再兴笑道:“正好我也有点累了。咱们就休息一会儿吧。”
书铺老板把头转回去,莫名的松了口气,心里想着:“我就说嘛,读书人,走了这么长的路怎么可能不累,原来是硬撑着啊。”然后他顺势坐倒在地上,一边擦汗一边说:“公子啊,不是我说你,下次累了要早点说出来。你毕竟是个读书人,不像我们天天干着重活累活,会感到累也是很正常的,不必羞愧。”
陈再兴站在树旁,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好的,下次我一定早点说。”
休憩了一阵,二人便继续上路。不久,便到了地方。
眼前是一座破败的坊子,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从外面看,这不过就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废弃院子。
书铺老板走上前去,大吼道:“老罗,出来带路啦。”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一张胖脸从门缝了挤了出来,他先把周围扫视了一圈,发现没有其他人,才把门又推开了点,这时候书铺老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罗旁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老罗听完,看向陈再兴的眼光立刻不一样了,他谄媚地笑着道:“公子里面请,里面请。”
陈再兴不急不徐地走进这破落的小院,院落中央摆放的是锯子,墨斗之类的工具,还有几块刨到一半的木板。地上满是卷曲的木屑和废弃的木料。
老罗领着二人到客厅里,与外面的破旧不同,客厅就显得精致而有格调了。摆放的桌椅均是红木的,造型古雅质朴。桌上的茶盏外观典雅,图案简朴。
三人落座后,陈再兴坐在了主客的位置上。而书铺老板则坐到了次陪的位置上。老罗先寒暄了几句:“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陈再兴道:“在下姓陈,名再兴。”
老罗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好,好名字。将来我武朝再兴,便是要多多仰仗公子这样的读书人。”这一下拍得太用力,把桌上的茶盏都震倒了,茶杯盖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老罗眼疾手快将其按住。但这一下不免暴露出茶杯中一滴茶水也没有。
老罗面色如常地将茶杯扶正,重新盖上杯盖:“公子,在下姓罗,名昊,字泰钧。公子今后叫我‘泰钧’就好。”说罢,他一脸期待地望向陈再兴。
陈再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拱手道:“泰钧先生,幸会幸会。”
这一声“泰钧”一出口,老罗好像吸食了五石散似的,眯着小眼,流露出享受的表情,身子还不停地抽搐着。一旁的书铺老板见状,立刻起身拍了拍老罗的肩膀,一边拍一边喊着:“别这样,老罗,别这样。”
拍了几下,老罗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朝陈再兴拱了拱手,道:“让公子见笑了。在下有一隐疾,一听到别人呼我‘泰钧’,便会不由得飘忽欲仙。”
原来,罗昊出生于贫民之家。父母请路过的书生给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昊”。而同龄的孩子们多叫二狗、铁柱,因此罗昊的名字显得跟大家格格不入。村童顽劣,故意把“昊”字拆开来叫。这般经年累月的叫下来,名字竟成了罗昊的心病。后来他不知道翻了什么典籍,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字,叫“泰钧”。但可能是原本心病的缘故,每次罗昊一听人喊他的字,就会激动得不能自已。
陈再兴面色如常,“无妨无妨。在下有一事想请教罗先生,不知为何这印刷坊里未见到工人。”
老罗脸上露出气愤之色:“不瞒公子说,我之前印制的书册在民间大卖特卖。因此遭受到金菊印刷坊和兰花印刷坊的打压。他们污蔑我们斧子印刷坊印出来的书籍伤风败俗,有违律法。我们坊的工人信以为真,担心因违律而被抓捕,就都走了。”
陈再兴盯着老罗道:“不知贵坊之前印刷的是什么书籍?”
书铺老板露出尴尬之色,老罗却是一脸得意地说道:“左右不过是些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小说。诸如《月明和尚度李姐》、《蒋兴哥重会风流嫂》。当年在坊间,这两本书卖得可好了。公子,不是我夸口,你去坊间任何一个人的家里,都能找到我们斧子印刷坊印制的书籍。甚至是一些官员的家里,也有我们斧子印刷坊印制的书籍。”
陈再兴略加思索:“罗老板,即便在玉京,坊间百姓能识文断字者亦不多。想必罗老板所印的不是书籍而是图册吧。”
听了陈再兴的话,老罗脸色略有一点不自然,他说道:“公子,你是在说我们印春宫图吗?我们这可是正规的印刷坊。再说了,只要能卖出去,甭管它是书籍还是图册,不都一样吗。”
喘了口气,老罗又道:“公子,咱也别拐弯抹角了。刚才他跟我说公子掌握了一种新式的印刷术。想必公子今天来找我,就是因为它吧。”
陈再兴道:“我原本确实是为此而来的。只是罗老板你这斧子印刷坊如今一位工人也没有,这桩生意怕是谈不成了。”
老罗一听这话马上急了:“陈公子,你听我说,之前的工人是怕违反律法而离开的。只要你把新式的印刷术交给我,我就可以把他们重新召集起来,印制不违反律法的书籍。”
看陈再兴似是不信,罗昊又补了一句:“公子若是不信,我可以先把斧子印刷坊抵押给公子。”
陈再兴正要再问,外面忽然响起了砸门的声音。同时还有人的喊叫声:“罗昊,快出来,不要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陈再兴盯着罗昊,发现他胖大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还没等陈再兴发问,罗昊主动说道:“公子莫慌,外面是金菊印刷坊和兰花印刷坊雇来的混混流氓。他们想用这种卑鄙的手段逼迫我关掉印刷坊,但我是不会屈服的。”
说完,罗昊握紧了拳头,脸上的表情瞬间从阴沉变为了坚毅。仿佛外面真的只是一群来闹事的地痞流氓。
三年前,玉京的大商人程都借给了罗昊一大笔钱。罗昊拿这笔钱开了印刷坊,后经营不善,工人们因为罗昊发不出月钱而纷纷离开,印刷坊也就倒闭了。程都财大气粗,没有向罗昊讨还这笔钱。但是罗昊还欠着造纸坊、木材坊老板的一大笔货款没结。外面的人便是造纸坊老板和木材坊老板派来讨债的人。
门外的人敲了许久,见还是没人来开门,便大声喊道:“罗昊,你再不出来,我们就一把火把这里烧了。”
一听到对方要放火烧坊,书铺老板首先坐不住了,他和罗昊只是生意上的来往,关系谈不上多好,犯不着和他一起被烧死,他着急地问道:“老罗,你这还有别的出口吗?我们快跑吧,他们要放火烧坊了。”
老罗一动不动,不屑道:“莫慌,他们不过是想诈我们出去罢了。之前他们也威胁我要放火,你看,现在这印刷坊不是还好好的吗?你放心,再给他们十个胆,他们也不敢真的放火。”
话音为了,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砰砰砰”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被丢了进来,砸在了地上。
三人立刻起身走到门口,朝外望去,这一看,罗昊脸上的淡然与不屑马上维持不住了。
只见院子中间,多了几支点燃的火把。由于地上都是木屑木料,火势一下子就蔓延了过来。浓烟滚滚,很快将三人的视线遮蔽了。罗昊当机立断,大声道:“你们快跟我走,去后门。”
罗昊捂着口鼻跑在前面,二人紧随其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有扇积满灰尘的小小木门。木门被锁上了,罗昊用粗短的手指按住,想把门栓拉开。但兴许是年久失修,门闩怎么也拉不动。
罗昊急得满头大汗,但越急越是拉不开门闩。眼看火焰将如潮水般涌过来,一刻钟内,三人再出不去,恐怕只能葬身火海了。
书铺老板的脚一直在抖,此刻他心里的感情十分复杂。有恐惧,有后悔,有怨恨。眼看着火就快烧到自己身上了,门却迟迟打不开。
他两股战战,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整个人快趴在地上了。突然,他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两步。一袭白衣从身侧飘过,他看着陈再兴把手搭在罗昊的肩上,罗昊同样也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几步。
陈再兴一掌印在门闩上,只听“咔”的一声,门闩断作两截。然后陈再兴轻轻一推,门开了。一旁的罗昊急忙伸手按在门上,抢在陈再兴之前出去了。
“啊。”罗昊刚一跨出小门,还在门内的二人马上听到了一声惨叫。但被门板挡着,二人看不到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陈再兴立即跨了出去,只见门外有数名壮汉正拿着大棒,不停地朝罗昊身上招呼。罗昊抱着头倒在地上,不断地发出惨叫声。
看到门内又有人走出来,最前面的两名壮汉马上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警惕地望着陈再兴。
陈再兴叹了口气,道:“诸位,你们再这么打下去,他的命就要没了。”
众人听了他的话,依旧狠狠地拍打着罗昊。陈再兴又道:“他死了,你们老板借给他的钱也就拿不回来了。钱没了,你们的老板想必不会开心。倒时候怪罪到几位的头上,想必也不太好受。”
这下,几名大汉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带头的那个朝陈再兴道:“你是什么人?和罗胖子有什么关系?
“诸位,我与他之前并不相识。只是今日有人引荐他与我做生意。”话音刚落,书铺老板从门后探出脑袋,道:“火越来越大了,大家想叙旧的,不妨先换个地方。”
领头的大汉一摆手,其余人立刻把罗昊架起来往后退。从小门出来后是一条狭窄的巷道,众人沿着巷道往后退。不多时便出了巷道,来到一处开阔的平地。平地上站着两名管事模样的人。几名大汉把罗昊押到了管事面前,罗昊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狼狈极了。但他昂着头,脸上满是高傲与不服。
左边那名管事模样的人发话了,他面容狭长,留着两撇八字胡,声音中充满压抑的怒气:“罗昊,你之前向我旌阳造纸坊赊欠的二千五百两银子准备何时还?”
罗昊恶狠狠地盯着旌阳造纸坊的管事,振振有词道:“之前赊欠你们旌阳造纸坊银子的是斧子印刷坊,不是我罗某人。斧子印刷坊现在已经卖给春风酒楼的老板春十三娘了,你们要讨债,应该找她。”
见众人满面狐疑,罗昊立刻又喊道:“你们要是不信,我怀里有契书。你们可以拿出来看看。”
留着八字胡的管事走上前去,在罗昊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了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摊开一看,果然是画了押的契书,契书上写的是罗昊以三千两的价格将斧子印刷坊卖与春十三娘。三千两在一年内付清。若一年内罗昊没有收到三千两,则此交易作废。
过了许久,终于看完契书,两个管事对看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此事确实不太好办。因为当初罗昊赊账的时候确实是以斧子印刷坊的名义立下借据的。
对于债主来说,以斧子印刷坊立借据的好处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一旦借款逾期未还,那么按照斧子印刷坊的所有权,立刻归于债主。
当时木材坊和造纸坊的老板贪图斧子印刷坊,自以为能占个大便宜,没想到现在被罗昊钻了空子,摆了一道。
更要命的是现在斧子印刷坊属于春十三娘,而他们刚刚放火烧了斧子印刷坊。虽然放火是预先策划的,只是为了逼迫罗昊出来。他们早已事先预备了水车,及时扑灭了火焰,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但烧了就是烧了,以春十三娘的强势,真要追究起来,恐怕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要被扒掉一层皮。
目前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找罗昊讨债了,而是该怎么向春十三娘解释这件事。罗昊欠的钱讨不回来,无非就是亏个几百两。得罪了春十三娘,那可就不是几百两能解决的了。
想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管事的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旁边国字脸,唇上和下巴上留着一排短髭的余庆木材坊管事走上前去,揪着罗昊的衣襟,对他怒目而视:“你别以为欠的钱可以就这么赖掉。看我们回去怎么好好的炮制你。我劝你现在把钱还了,省的受皮肉之苦。”
罗昊把脸撇过去,不屑道:“我朝禁止动用私刑。我早就安排好人了。你要把我抓走,今晚我安排的人见不着我,信不信明天就有官府的人找你们。”吐了口唾沫,罗昊压低了声音道:“就算你们不相信我安排人了。看到后面那位公子没有。我和他可是有一笔大生意要谈的,你们要是把我抓走,他肯定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国字脸的管事听了罗昊的话,转过头来打量了陈再兴几眼。衣衫精致,气质儒雅,看上去像是个读书人。只是不知道是否有功名在身。身后的背景又如何。贸然缉拿,怕是不大妥。若是不缉拿,又没法把罗昊带回去。
即使眼前这名读书人说他不会报官,管事也不敢相信。因为在场的人除了罗昊没人认识陈再兴,一旦陈再兴报官,被官府发现旌阳印刷坊和余庆印刷坊动用私刑,这可就是件违反《武律》的大事了。所以陈再兴做出的担保是无人会信的,因为信任的风险太高了。
或许,罗昊便是想到了这一层,才特意把与此事无关的陈再兴拉下水。不得不说,他在摆布人心上确实有一套。难怪能从一个乡下的孩子,变成一座印刷坊的老板。要知道,在本朝,想建一座印刷坊,不是有钱有地就可以的。还得有朝廷发的批文。这张批文,不轻易发放。
纵然罗昊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陈再兴还是听清楚了。他微微一笑,总有小人认为君子可欺之以方,却忘了,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
就在管事犹疑间,陈再兴已经主动走上前。他先朝两位管事拱了拱手。两位管事连忙也还了一礼。
“可否借契书一看?”陈再兴把手伸过去,国字脸的管事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契书放在了陈再兴手上。
摊开契书,陈再兴只看了两眼,就又把契书递给国字脸管事。管事惊讶道:“你看完了?”
契书是交易的凭证。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以及避免日后的诉讼,交易双方都会尽量把契书写得周全详实、面面俱到。这也导致契书上的内容变得很复杂,即便是行家也得反复推敲,才能彻底明白每一个条款的意义和作用。难道眼前这个读书人只看了两眼,就全读懂了。
陈再兴淡淡一笑,没有正面回答管事的问题,而是说:“我看到了我想要的。”他朝二人朗声道:“二位担忧的可是春十三娘?在下可助二位解决此事。”
其实陈再兴并不认识春十三娘。或者说,他对玉京这座城市是全然陌生的,毕竟他才刚到玉京两天。但他已经从刚才众人的对话和神色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了。
罗昊此人看似滑稽,实则心机深沉。他把斧子印刷坊抵押给春十三娘,说明罗昊觉得春十三娘是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都开罪不起的人。否则造纸坊和木材坊的人大可以把春十三娘和罗昊都抓起来。而两位管事听到罗昊说把斧子印刷坊卖给春十三娘后,脸上的不自然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而契书上说了,三千两在一年内付清。否则此交易作废。这意味着对于春十三娘来说,三千两付清之前,罗昊不能死。因为死人是收不到钱的。罗昊死了,交易也就作废了。那么春十三娘不仅得不到斧子印刷坊,已经付给罗昊的钱也拿不回来。
罗昊被抓住后还如此有恃无恐,说明他觉得春十三娘一定会保护他。
春十三娘确实会保护他,但别忘了,这有个前提条件:三千两还没付清。三千两要是付清了,罗昊死不死就与春十三娘没有关系了。
综合以上可以看出,三千两还没付清。那么问题来了,如此想得到斧子印刷坊的春十三娘为什么不一次把钱付清,而要冒着交易作废的风险分在一年内支付呢?
除了罗昊自己要求,是否有可能春十三娘的资金周转也出了问题,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银呢?
缺钱,那就好办了。陈再兴正有许多赚钱的方式,要找人合作。
二位管事盯着陈再兴,心中不停地嘀咕。实在是陈再兴太年轻了。他们两个实在见过太多这种喜欢夸下海口却办不成事的年轻人。再加上他们对陈再兴一点儿也不了解。
陈再兴又道:“不管二位肯不肯把这事托付给我。于二位而言,目前最紧要的事就是先去向春十三娘赔罪。否则等到将来春十三娘发现自己的坊子被烧了,然后追查到诸位身上,这事恐怕就难办了。”
旁边八字胡的管事叹了口气道:“也罢。公子所言有理。我们先去找春十三娘赔罪吧。”
于是一行人动身便往春风酒楼去了。留在后边的书铺老板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跟上众人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