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玉京,寂静而喧嚣。
寂静的是街头巷尾里,无一丝人影,只有时不时响起的蝉鸣提醒着人们时间还在流逝,尽管街景一成不变。
喧嚣的是茶肆酒楼中,有吹拉弹唱,却无毒辣的日光消磨人们的精神,尽管午后微风轻拂,众人已昏昏欲睡。
穿过旧曹门,沿着牛行街直走一段路,就到了玉京最热闹的地方了,玉京人称作“销金窟”的兴庆坊。
这里地段绝佳,往西是皇城,南下是大相国寺,北上过封丘门则到开宝寺。武朝民间崇佛之风盛行,往往寺庙所在之地,人流密集,是极好的商业之地。
兴庆坊内有数座酒楼。春十三娘的春风楼就坐落在此。
此时的春风楼里,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正端坐在小凳上,她面容艳丽,身姿窈窕。轻薄的衣衫难掩其傲人的身体曲线。若从背后看,自其肩部向下,左右两条弧线便不断地往里收束,直到腰间,窄到了仅堪一握的地步。接下来这条弧线又过分的向外扩展,但或许是在腰间收得太窄了,直到底部,也只是比寻常女子略宽一线。若从侧面看,这条弧线却又在一开始便向外延伸,直到一个夸张的距离后,又急剧的向内收缩,然后接下来直到小腹,却又近似一马平川的直线了。
她黛眉轻蹙,微露愁颜,手中罗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即便是身上已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仍没法转移她的注意力。
“咚~咚”,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许是女子思考得太过认真,竟没注意到。
“咚咚”,这次是两下相较之前更为急促的敲门声。女子这下注意到了,她也不起身,对着门外说道:“是小钰吗?进来吧。”
“吱~~~”,门扉被轻轻推开,一名年方二八,身着绿裳的小姑娘端着糕点和银耳羹走了进来,她一开口,声音犹如黄鹂般清脆:“小姐,天气热,喝碗银耳羹去去暑吧。”她莲步轻移,把糕点潘摆在红衣女子面前,侍立在一旁,红衣女子开口道:“小钰,你也坐下一起吃点吧。”相较绿裳小姑娘,红衣女子的嗓音更加的软糯,黏人。
绿裳姑娘便坐在红衣女子的旁边,她看着红衣女子道:“小姐,先把银耳羹喝了吧。”
红衣女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我现在不渴,等下再喝吧。”
绿裳姑娘把银耳羹端了起来,板着脸固执地说道:“小姐中午吃得那么少,小钰心疼。小姐不吃,小钰也不吃。”
听了这话,红衣女子露出无奈的笑容,接过银耳羹,喝了几口。
绿衣姑娘这才不再板着脸。
红衣女子放下碗,轻轻捏住小钰的脸:“真是的,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却总是板着一张脸。小钰你这样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小忆…柴不要甲银呢。小忆要…服四…小姐一杯子。”
由于脸颊被捏住了,小钰有些口齿不清。看着小钰被捏住了脸还要努力作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红衣女子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宛如昨夜春风来,今晨万树开。愁颜转为笑颜,恰似春风化雪,原本凝结的愁绪,在这一刻都消融了。眼前同为女性的小钰,都看呆了。
见过了春十三娘的一颦一笑,你不得不承认,史书所言不虚,世上确有那种倾国倾城的美人。她能让男人们为之神魂颠倒,甘愿奉上自己的一切。
呆了半晌,小钰忽然记起还有正事要说。于是回过神来,却发现小姐的手还放在自己的脸上,软软的,滑滑的,像是刚泡过了羊奶似。虽然还想再贪恋这片刻的温软,但小钰是个称职的丫鬟,立志要成为小姐的左膀右臂,怎么能沉溺在这温柔乡中呢?
于是她故意咳了两下,作出很严肃的样子道:“咳咳,小姐。”但她忘了,自己还是个青葱少女,还未开脸。越是想在稚嫩的小脸上作出威严的表情,越是容易引发别人的逗弄之心。
春十三娘故意装作没听到,用两手轻轻拉扯着小钰两颊,看着她严肃的脸逐渐变形成各种滑稽的样子。
“小姐~~~”小钰急得跺了跺脚,春十三娘这才把手松开。
“方才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的管事来求见小姐。说是来向小姐赔罪的。我让他们在下面候着了。”
“赔罪?”春十三娘皱起了眉头,她不记得最近这段时间有和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打交道。至于对方会做出什么需要向她赔罪的事,更是完全想不到。既然想不出来,那还是见一见,听听对方怎么说吧。
想到这,春十三娘吩咐道:“小钰,你去查查咱们最近和这两家有没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下去见见他们。”
厢房内,二位管事虽然看似镇定,但不断抖动的腿出卖了他们。观察到二位管事的这副模样,陈再兴心中愈发好奇,这春十三娘究竟是什么何方神圣,竟让二位管事如此紧张。
等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过道上传来,房门被打开,未见其人真容,香风已先扑面而来。然后一支素色的绣鞋先跨了进来,紧接着是一袭红衫,最后是绚丽的金饰。
只是,几乎没有人看到这些精美绝伦的服饰,所有人都在望着那张被熠熠生辉的饰品所拱卫着的脸,不少人偷偷咽了口唾沫。
春十三娘以袖掩面,眼波流转间,将屋内的情况观察了一遍。坐着的那两名中年男子应该就是旌阳印刷坊和余庆造纸坊的管事;旁边隔了一个位置坐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后面站着的那些大汉是造纸坊和木材坊的打手吧。至于被大汉们押解的,是前几天刚跟把一座印刷坊卖与她的罗昊。看到鼻青脸肿的罗昊,春十三娘大概知道管事们为什么来找自己了。
放下袖子,春十三娘笑语盈盈道:“二位管事带了这么多人,是来向三娘问罪的吗?”
二位管事本就如坐针毡,听了春十三娘这话,登时站了起来,拱手作揖道:“不敢不敢,三娘你误会了,我们是来向三娘你赔罪的。”
“赔罪?”春十三娘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三娘这下可糊涂了。我们春风楼向来与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没什么联系。不知二位哪里得罪了我?”
旌阳造纸坊的管事一摆手,后面的大汉马上罗昊押到了前面,用脚在罗昊膝盖后面一踢,罗昊顿时跪倒在地。
管事看着春十三娘,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事情是这样的。罗昊这个浑人,之前赊欠了我们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一笔货款。后来我们听说斧子印刷坊关停了。于是我们就想着赶紧找罗昊把货款讨回来。我们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他,还以为这小子逃回老家了。最后有个被斧子印刷坊辞退的工人跟我们说,我们才知道这小子竟然就藏在印刷坊里面。但是我们找遍了整个印刷坊,也没找到罗昊。我和老牛怀疑印刷坊里有密室。于是想着放火逼他出来。当时我们不知道斧子印刷坊已经被卖给三娘你了。斧子印刷坊遭到的损失,我们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一起承担。还望三娘恕罪,莫要闹到官府那边去。”说罢两个管事长揖不起。
春十三娘连忙上去扶起二人,道:“二位先请起。咱们坐下谈。”
于是两位管事重新落座,而春十三娘坐到了他们的对面,陈再兴则处在两方的中间。
“这位是?”春十三娘看向陈再兴。陈再兴拱手道:“在下陈再兴,今日来是有两笔小小的生意要谈。不过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既是二位管事先来,那三娘便先和二位管事谈吧,在下的生意后面再谈也不迟。”
春十三娘转过去看向两位管事,见他们没有反驳的意思,于是开口道:“如此也好,那便先谈二位的事吧。既然二位愿意赔偿我的损失,那自不必闹到官府去。只是这赔款之事,不知二位打算怎么办?”春十三娘先开口道。
两名管事对看了一眼,然后旌阳造纸坊的管事道:“来之前我二人商量过了。被烧毁的物品,由我们两家重新购置。有需要修缮的地方,也由我们两家请工人来修建。斧子印刷坊虽遭焚烧,但火势被我们及时扑灭,造成的损失并不大。但为表示我们的歉意,我们愿意再额外赔偿一千两银子。不知三娘意下如何?”
春十三娘满面笑意地盯着两个管事,两个管事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过了一会儿,旁边那个国字脸的余庆木材坊的管事沉不住气了,他道:“成与不成,还望三娘给句准话。”
收起脸上的笑意,春十三娘厉声道:“斧子印刷坊不过是个小作坊。二位的赔偿方案看上去很公道。但是,二位不知道的是,我前几天已经找好了工人,也有书铺给了我们订单。就等明天,斧子印刷坊就可以重新开工。可是被二位这么一烧,我明天不仅不能开工,还得白白支付工人的酬劳。以及,最要紧的是,如果延误了书铺的订单,造成的损失该由谁来负责?这可是我们斧子印刷坊重新开工后的第一个订单,要是做砸了,我们斧子印刷坊的信誉也就一起砸了。试问以后还有哪家书铺敢来找我们合作?这些损失,不知二位又是否有考虑过?”
二位管事听得出了一头的汗。虽然早已经预料到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地解决,但想到,春十三娘一开口就把这件事的严重性扩大了数倍。
旌阳造纸坊的管事看向春十三娘,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不知这件事三娘想要如何解决?”
春十三娘微微一笑,像是看到鱼儿终于上钩了,她道:“修缮房屋,购置器具这些事我亦有门路,就不必劳烦二位了。我就直说吧,五千两,然后把罗昊交给我。此事便一笔勾销。”
两名管事心中叫苦不迭。按原本的赔偿方式,修缮房屋,购置器具所花费不过数百里,最多不会超过一千两。加上额外赔偿给春十三娘的一千两现银,总共不过两千两不到。可按春十三娘的赔偿方案,直接翻了一番不止。所谓漫天要价也不过如此了。
旌阳造纸坊的管事苦着脸道:“三娘,您的要价太高了。斧子印刷坊也不过才卖了三千两。我们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也是小本经营,莫说五千两,便是三千两,这一下子也是拿不出来的。”
春十三娘维持着淡淡的笑容:“也罢,我也是做生意的。知道银钱周转的不易。要你们一下子拿出五千两,确实是有点困难。这样吧,你们先偿还两千两,余下的三千两,在一年内还清。如此总可以了吧。”
“这……这恐怕……”旌阳造纸坊的管事支支吾吾的,既难以拒绝又无法同意。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滚落,一粒接一粒地砸在了衣领上。
两千两,他们当然凑得出来。只是加上后续要偿还的三千两,总共五千两的赔偿要是答应下来,无异于让两个坊子大出血。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背后的主人怕是不会让他俩好过。
但要是不答应的话,春十三娘拉他们去见官,纵火焚烧他人屋舍可是重罪。更不要说他们把罗昊打得鼻青脸肿的,要是有人告他们动用私刑,估计官差查都不用查,可以直接把他们关进牢里了。
陷入此两难之境,两个管事几乎快昏厥了。旌阳造纸坊的管事哀求道:“三娘,还可以谈,再谈谈吧。五千两实在是太多了。”
“唉~”春十三娘叹了口气,道:“大家都是生意人,你们的难处我也能理解。莫说我春十三娘无情,五千两你们拿不出来,三千两总可以吧。若是再拿不出来,那咱们只好官府见了。”
听到春十三娘把赔款降到了三千两,管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虽然比他们的预期高了一千两,但相比起拒绝春十三娘的后果,这一千两还是可以接受的。
两人低声商量了一阵,正打算同意春十三娘的要求。陈再兴忽然开口了:“三娘,时候差不多了,可以谈谈我的生意了。”
春十三娘亦是没想到陈再兴会忽然开口,刚才的谈判中,他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似是在等待她与二位管事谈完,没想到,在两位管事快要答应她的条件的关键时刻,陈再兴开口了。春十三娘的心里不由得多了一丝警惕。
没等春十三娘回答,陈再兴又开口道:“敢问三娘,一日之中酒楼最热闹的是何时?”
“若说一日之中,酒楼最热闹的时刻,那当属午后和晚上了。”虽然不知道陈再兴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春十三娘还是回答了他。
酒楼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消费得起的,至少春风楼不是。春风楼的常客是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子女。玉京奢靡之风盛行,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们终日流连于烟花柳巷、瓦舍酒楼。家里管得稍微严一点的,不准逛青楼的,就只好呼上三五好友在酒楼里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中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错过了朝食,便再到酒楼里点上一桌好酒好菜,远比朝食更加丰盛。因此,午后和晚上,是酒楼最热闹的时候,在这两个时段,酒楼一般也会请上说书先生或歌姬舞女,给这些公子哥们助兴。
“既是如此,此时春风楼里不该人声鼎沸吗?为何人声寥寥?”
听闻此语,春十三娘脸上露出笑容道:“楚歌楼请了说书先生讲时下最热门的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故事。所以这些日子里,公子小姐们都爱往楚歌楼跑。小店自是冷清了些。不过他这话本已经讲到霸王别姬了,也快讲完了。”
陈再兴一抖不知何时拿出来的折扇,便摇边说道:“《高祖传》么?我也听过几段,不过是不入流的文人写出来的东西。胡编乱造,篡改史实,里面的诗词更是写得乱七八糟。我师兄所写的话本不知胜过其百倍。”
春十三娘听完此话,眼中一亮,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陈再兴,声音娇腻地道:“那不知三娘是否有幸能拜读大作呢?”
陈再兴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道:“巧了,今天在下要跟三娘谈的生意正是这个。”然后把册子递了过去:“请三娘过目。”
春十三娘接过册子,发现册子的纸质细密,色泽洁白,表面光滑,远比常用的竹纸更好。春十三娘不由得留起了心,翻开第一页,卷首便是一阙词。看过一遍后,春十三娘顿觉此词韵味悠长,一种苍凉悲壮的感觉涌上心间,手中轻薄的小册子好像忽然变得沉重了几分。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再看了一遍,于此同时,朱唇轻启,将其吟诵了出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都付笑谈中。”
尽管美人声音软糯,却仍不减其慷慨悲壮。一时间,众人听得都有些痴了。
春十三娘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把这首词念了出来。以自己娇弱的声音来吟诵这首悲昂的词,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了。两片晚霞,悄然蔓上她纤细的脖颈间。春十三娘偷偷打量了一下四周,好在众人都沉浸在这首词中,没人发现自己的窘态,除了……陈再兴。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于是晚霞又悄然往上弥漫了些。
“三娘失礼了,让诸位见笑。”春十三娘以袖掩面,遮住了自己娇羞的美态。
众人亦回过神来,纷纷称赞三娘念得好。
感觉自己耳根没那么热之后,春十三娘放下袖子,捧起小册子,接着往下看。卷首词旁是两段工整的对句:“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这两句话,说是诗,却只有没头没尾的两句;说是对子吧,却没有抑扬平仄的对仗。似诗非诗,似对非对。但却忽然勾起了人的好奇心,让人忍不住想知道接下来的内容。
带着连自己都没发现的越来越浓厚的好奇心,春十三娘接着往下看:“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
读到这,春十三娘心中想到:原来这个话本讲的是汉末的历史。一道灵光闪过,《高祖传》快要完结了。等到它结束的时候,推出自己手上这个讲述汉末纷争的话本,承接《高祖传》,必定能吸引那些意犹未尽的听客。
如此一来,现在去楚歌楼听《高祖传》的人越多,今后来春风楼听新话本的人也就越多。
将手中的小册子快速浏览了一遍,春十三娘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心中暗赞:精彩绝伦。陈再兴方才说错了,这话本胜过《高祖传》何止百倍。
见春十三娘掩盖不住脸上的喜悦之色,陈再兴微微一笑,这第一桩生意,已经成了。接下来,该谈第二桩生意了。
手中折扇一合,轻敲桌面。陈再兴道:“三娘觉得我师兄写的话本比《高祖传》如何?”
春十三娘望着陈再兴,感叹道:“胜过《高祖传》千倍。陈公子,开个价吧。”
陈再兴摇了摇折扇:“我所要的,并非是钱财,而是一份差事。至于是什么差事。容我卖个关子。
接着陈再兴却忽然说起了赔偿的事:“说来也巧,两位管事方才火烧斧子印刷坊的时候,我刚好也在场,亲眼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其实二位管事也算得上是遭了无妄之灾。方才三娘说要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赔偿三千两。我看,不如改成这样。首先,斧子印刷坊修缮房屋,购置器具全部由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支付。二位对此有意见吗?”
“这是应当的。”二位管事忙不迭点头。
“然后是,今后斧子印刷坊向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购置物料时,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须以市价的八成卖与斧子印刷坊。二位对此有意见吗?”
二位管事思索了一下,发现这与其说是赔偿,不如说是合作。八成的售价也变相的将斧子印刷坊和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绑定在了一起。虽然赚得少了,但是还是有得赚。于是二位管事又点了点头。
“最后,旌阳造纸坊和余庆木材坊借给春十三娘一笔没有利息的贷款,总计三千两,一年内还清。二位对此有意见吗?”
这下两位管事稍微有点迟疑了,借款三千两,还没有利息。这是哪个商人都不会做的。但想到刚才春十三娘开出来的条件,马上又释然了。白给三千两和借给三千两,这是傻子都会做的选择题。于是这最后一个条件,两位管事也欣然同意。
见两位管事同意,陈再兴转头看向春十三娘:“这三条意见,三娘可同意?”
沉默了许久,春十三娘终于缓缓点头道:“这个赔偿方案,我可以接受。”
她的内心现在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这三条赔偿,层层递进,兼顾了两方的利益。第一条,修缮房屋,购置器具。从短期来看,如果她打算重建斧子印刷坊的话,大概可为她节省近一千两;第二条,能以市价八成的价格购买纸和木材。从长远来看,更是能帮她省下数万两;前两条,使她短期和长期的利益都得到了保障。但,若没有最后一条,她是绝对不会同意这个赔偿方案的。
究竟是巧合,还是陈再兴真的看出她急需大笔资金。她望向陈再兴,面如平湖,内心却已泛起了惊涛骇浪。
陈再兴转头看着她,嘴角噙着笑意:“三娘,在下愿以这本《三国演义》换一份差事---斧子印刷坊的大管事。”
春十三娘抬头直面陈再兴,她没有办法拒绝。
“以公子之才,给三娘当个管事,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三娘放心,这个管事的位置我不会坐很久。”
“如此,三娘明日在斧子印刷坊恭迎陈公子。”
陈再兴的第一桩生意,算是谈成了。
春十三娘将桌面上的册子推到陈再兴面前,看似随意地问道:“我记得方才公子说今日来有两桩生意。不知这第二桩生意是?”
陈再兴道:“三娘最近买了斧子印刷坊,想必,是打算做印书的生意。只是不知三娘对纸张的了解有多少。”
“陈公子这是打算考教三娘了。”春十三娘抿嘴一笑:“有旌阳造纸坊的管事在,三娘可不好意思班门弄斧。还是请杨管事说说吧。”
见众人都转头望着自己,旌阳造纸坊的管事道:“那在下便简单说两句吧。目前,大多数的造纸坊所造的是楮纸、桑皮纸、竹纸。竹纸因其价格相对低廉,多用来印制书籍,因此最为常见。桑皮纸纸质坚韧,多用于裱装的书画,本朝大词人所绘《三马图赞》便是用的桑皮纸。楮纸京城中较为少见,主要用于印制交子。”
“杨管事,请看看这本册子用的是什么纸。”陈再兴从春十三娘手里接过那本小册子,递给杨管事。杨管事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杨管事将册子翻开,用手指夹住一张书页缓缓摩挲,手上传来的触感不似纸张,好似光洁的瓷器。然后抓住书页一侧,略微用力地扯了扯。纸张发出“啪啪”的两声,传递到手上的阻力远超杨管事的预料。最后杨管事将书页一角轻轻折了一下,然后又将其抹平,仔细看了两眼,折痕很淡。
“依在下所见,这纸应是竹浆纸。只是相较其寻常的竹浆纸,它更细密、更厚实、更匀称。”杨管事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若是成本更低呢?”杨再兴问道。
“若是这种纸成本反而更低的话,那恐怕会完全代替现在的纸。”杨管事凭自己在造纸坊多年的经验给出了判断。说完,他低下头,不停地摩挲着手中的册子,面上若有所思。但他的心里却不像他脸上表现出来的那么随意。如果真是像他想的那样,这桩生意,无论如何也得谈下来。
陈再兴忽然叹了口气,说道:“这第二桩生意怕是谈不成了。我的要价太高,怕是没人肯买。”
“在下斗胆,请问公子所卖何物?”如果要用一样事情来形容杨管事此刻的心情,那便是看异邦的杂耍艺人表演吞蛇吞剑了,心快提到嗓子眼里了。
“我想卖的,是造纸之术。能以低廉的成本造出这种纸的造纸之术。”
听到这话,杨管事和春十三娘顿时眼中一亮。商人逐利,此事,有大利可图。
“不知公子,要价几何?”春十三娘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要,一座造纸坊。”陈再兴一字一句道,满座皆惊。
众人惊讶的是,陈再兴提了一个根本没人会同意的交易。就像是有人得了重症,大夫跟他说,我有个偏方可以治好你的病,只是这个偏方需要你的心来做药引。
会向陈再兴买这个造纸技术的人,必是某个造纸坊的主人。倘若把造纸坊给了陈再兴,那人得到了这项技术又有什么用呢?
杨管事苦笑道:“公子,你这要价是不是太……太……”杨管事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桩交易。
“是啊。所以我才说怕是没人肯买。不过,我是不会降价的,就要一座造纸坊。”
“公子不妨再考虑考虑吧。这样的生意,是做不成的。”杨管事不死心,仍想劝说陈再兴。
“陈公子,这桩生意,三娘愿做。”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春十三娘忽然开口道。
众人皆惊讶地望向她。
“只是,恐怕得等些时日。斧子印刷坊新开,要用钱用人的地方都很多。等到数月后,我便买座造纸坊赠予公子。”
杨管事惊讶的望向春十三娘。他在心中几番衡量,最后开口道:“陈公子,这桩生意,我得回去请示一下我家主子。如果他同意,不必等到数月后,公子便能拥有一座造纸坊了。”
生意谈成后,春十三娘亲自送一行人到楼下。诸人走在台阶上,有说有笑。
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呦,这不是三娘吗?今日客人倒是真不少啊。哈哈。”
听到这个声音和这句话,春十三娘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陈再兴往阶下望去,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看打扮是个富家翁。身后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厮。高者面容憨厚,身躯魁梧。矮者唇红齿白,十分俊秀,陈再兴望向杨管事,杨管事心领神会,低声道:“这是楚歌楼的掌柜,王河。与三娘在生意上是竞争关系。”
春十三娘望着王河,冷声道:“生意再好,也比不上楚歌楼。楚歌楼生意如此兴隆,王掌柜今日怎么有空到小店来?”
王河哈哈一笑,道:“忙里偷闲,想寻处僻静的地方。四处走走,正好走到春风楼,发现楼内甚是冷清,便进来坐坐。希望三娘不要不欢迎。”
春十三娘道:“来者是客。王掌柜如果是来做客的,春风楼自然欢迎。”
“在下自然是来做客的。”王河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来人,我要点菜。”
一旁春风楼的小儿抬头看了看春十三娘。三娘微微点了下头。得到掌柜的示意,小二马上走到王河的身旁,直愣愣地站着道:“客官你要点什么?”
面对小二恶劣的态度,王河也不在意,故作漫不经心地道:“我要一份鹅鸭排蒸荔枝腰子,一份莲花鸭签,一份酒炙肚片,最后再来一份水晶冷元子。”
听完王河报的菜名,春十三娘脸色浮现出一丝怒意,只是很快便被压下去了。
王河点的那几道菜,只有春风楼之前的主厨才会做。但前些日子,那个主厨才被王河用重金挖走。如今王河此番举动,摆明是来羞辱春十三娘的。
小二亦是站在原地,没有退下去叫厨房做菜。王河一脸的疑惑,道:“怎么了?这几道不是你们春风楼的招牌菜吗?”
不待春十三娘回答,他忽然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春风楼掌勺的郭师傅已经走了,你们春风楼已经没人会做这几道菜了。也罢也罢,那把这几道菜都不要了吧。给我来盘白馒头吧。这你们春风楼总该会做了吧。”语罢,王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不是楚歌楼的王掌柜吗?幸会幸会。”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王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望去,见声音的主人是个剑眉星目,身量颀长的书生。
“想必是是楚歌楼的菜太难吃,所以王掌柜才要偷偷跑到春风楼来觅食吧。只是就点一盘大白馒头。这不免太过寒酸了,小二,给王掌柜来上一桌好酒好菜,记在我的账上。”
语罢,陈再兴又摇了摇头,叹息道:“唉,没想到楚歌楼的掌柜跑到春风楼,竟只为吃一盘最普通的大白馒头。”
听闻此语,王河原本得意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他气急败坏道:“不知阁下是哪位?竟敢如此损毁我楚歌楼的名声。?”
“王掌柜此言差矣。损毁楚歌楼的名声,不是我,而是王掌柜你才对。在下不过一无名小卒。便是到街上去,说尽楚歌楼的坏话,也不会有一人相信。反倒是掌柜您,特地跑到春风楼,只为吃一盘白馒头。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大家又会如何想?”
四周已有不少好事的客人偷偷看向这边,陈再兴刚刚的那段话引得他们议论纷纷。王河铁青着脸,看向几个朝这边指指点点的人,心想刚刚那段话要是传出去,不止他人丢大了,楚歌楼的名声也会受到损伤。于是他冷哼一声:“好个伶牙俐齿的后生。既然春风楼做不出我要的菜。那我还是走吧”说罢起身便要离去。
走到一半,王河又忽然回头盯着陈再兴,阴测测道:“将来我要是发现有人借今日之事诋毁楚歌楼……哼!”王河的话音中满含威胁。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悠悠众口,可不是在下一介无名之辈能堵上的。王掌柜莫不是想把这一屋子人都……呵。”陈再兴一脸的无辜,只是话语中却暗藏锋芒。原本只是看戏的路人,此刻看向王河的眼神顿时就不太一样,少了几分无谓,多了几分不善。
“你……”王河想再说什么,但一想到自己每次开口都被陈再兴三言两语把事态引向了朝自己不利的方向。于是铁青着一张脸,转身拂袖而走。
王河走后,春十三娘转身向陈再兴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出言解围。”随后,她又有些担忧道:“王河此人欺软怕硬,气量狭小。公子今日得罪了他,将来恐怕得小心些才好。”
“三娘说得对。既然王河已成了我们的敌人,还请三娘讲讲王河此人以及春风楼与楚歌楼的恩怨吧。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于是春十三娘开口,讲楚歌楼和春风楼的恩怨娓娓道来。
原来,春风楼的主厨秦老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于是有心让大徒弟接手自己的位置。秦老有三个徒弟,大徒弟对火候的把握最准确,二徒弟刀工最好,三徒弟资质驽钝,只学到了他和面的本事。因此,大徒弟热菜做得最好,二徒弟擅长冷菜,三徒弟则只会做烩面片。除了大徒弟,余下二人都担不起主厨的重任。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三个徒弟都是春十三娘收留的遗孤,也是春十三娘出钱送他们到秦老手下作学徒的。
本以为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在他手底下学了这么多年,大徒弟对掌勺的渴望,他完全能看得出来。秦老想不出大徒弟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只是,没想到,楚歌楼的掌柜王河不知用什么条件,说动了他的大徒弟到楚歌楼去。
如此一来,春风楼主厨的位置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继任人选。秦老年老体衰,去岁更是生了一场大病,如今怕是连锅都颠不动了。
更有,大徒弟临走之前,窃去了春十三娘重金购得的话本《高祖传》。如此一来,春风楼佳肴、话本皆失。曾经的招牌菜现在没人能做。于是,春风楼的生意每况愈下。
雪上加霜的是,为了求购《高祖传》,春十三娘找钱庄借了不少钱。如今,那些钱庄见春风楼生意不好,大有一蹶不振的趋势,已经开始催春十三娘还钱了。
春风楼目前的处境,可谓是内忧外患。
不久后,众人散去。只是,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