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一个激灵,翻到前页细细看去。这章节写的是奇石。相传晋代某乡间村落,一日有奇石乘闪电飞来,其光芒堪与日月争辉,落入该村中数日仍然久久不散。未料,几个月后村中老少悉数离奇死亡,奇石周围更是寸草不生。邻村有好奇者前去观望,但只要近身,便非死即疯。从此该村便成了孤魂野鬼的荒冢,而奇石也在数次洪灾之后沉入江底,再不可见。
“奇石……”篱笆口中喃喃道。说起奇石,她倒想起了一桩事。
当年王家女儿因疯癫之症被杖杀,篱笆也被蔷儿拉着,跑到衙门凑了回热闹。当时卖蒸糕的王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念叨着的,不就是“早知道就不捡那块晦气的石头”么?
篱笆心念一动,爬起来便自床榻之下取出一只匣子来。她和梨落从飘香苑出来时,一应细软均来不及收拾,仅带了传递信息的雀鸟和纸笔。老鸨得了长公主的百两黄金,并梨落攒下的各色首饰银钱,笑得都合不拢嘴了。进王府后雀鸟一直养在内室,整日啁啾啼啭,深得初雪初晴喜爱。
铺纸、提笔、蘸墨,略略思索后,篱笆挽袖誊了几句古书中关于奇石关键的描述,以及自己在秦王府的状况,眼看丈二宣上密密麻麻的字变得空无一物,篱笆悬着的心也略略放了下来。
给梨落写完信后,篱笆便自后窗放走了雀鸟。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天色便渐渐暗了。按照王府的作息时间,奉膳嬷嬷须臾便至,初雪捧了铜盆手巾进来,瞥到空空的鸟笼,脸上不掩一丝疑惑。篱笆忙解释道:“这雀鸟通人性,溜达一圈还会再回来的。我见它整日待在笼中都失了鸟性了。放它出去散散心,省得闷在府中难受。”
初雪了然一笑。篱笆由着她伺候了梳洗,看她半晌静默不语,只垂眸做事,心里不禁有些发虚。虽然觐见王妃时,初雪的举动颇为护主,但她毕竟是王府的家生子,很多事情篱笆是断然不敢让她知晓的。但在这深宅大院里,自己又身份尴尬,要打探点什么消息比登天还难。再回想起那日的情形,简王妃菩萨人似的,那聂夫人却不是好相与的。另两个侍妾面上虽一团和气,也不知心里是何想法。若没个知根知底的在身边,到时候说不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奇石……安王府……秦王……她兀自心乱如麻,浑不觉额上已经沁了细密的一层汗。
突地听到外院传来初晴脆生生的请安声,篱笆才回过神来——秦王来了。篱笆头疼地想,不知道秦王为何还是对她抱有浓厚的兴趣。按照初晴的说法,他每日养花斗鸟,除了宫中召见之外,其余时间便邀上狐朋狗友喝酒划拳,宿花眠柳也是常有之事。像他们这样高的身份,为防止有人图谋不轨趁机行刺,出入的自然是官家的教坊,才貌双全者甚众,从不见他带回一个半个的。外面那些美姬也就罢了,似他这样一个富贵闲散的王爷,世间不知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趋之若鹜。如今他只一位正妃并一位夫人,寻常的那些官家小姐嫁进来,就算封个夫人也是光耀门楣了。如若贪新鲜,尽可去挑几个可人儿充实王府。她这个拒不配合的侍妾对他应是毫无吸引力才是……
一旁的初雪麻利地收拾好梳洗用具,欠身退下。未几,内室的碧纹纱帘挑起,秦王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进来,抓了她的手就往外拖:“几日不见成奚美人又添风韵啊——甚好甚好。天色尚早,陪我去花园走走。”两人一个在前头兴冲冲地拽着,一个在后头不情愿地磨蹭着,刚走到中庭,奉膳的嬷嬷便到了。秦王招呼着大盘小碟地一股脑地运到花园的凉亭上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边用膳一边调戏篱笆。
“成奚美人,你看这鸽子蛋,啧啧,小巧可爱,嫩白爽滑,简直就是美人的翻版啊……”
“美人啊,你为何光看不吃啊?瞧你生得如此弱不禁风,蜂腰不盈一握,要多吃点才能为本王传宗接代啊……”
“成奚美人……”
饶是再好的性子,也是忍无可忍了。
“殿下……食不言寝不语,请殿下专心用膳。”篱笆轻声提醒道。
“如此良辰美景,佳肴珍酿,怎能没有管弦悦耳,舞步悦目呢?”秦王仿佛对她的劝诫充耳不闻,召了亭外服侍的丫鬟命道:“去请杏儿和纤纤来。”
“这,这怎么使得!”篱笆大骇,也不顾什么礼数了,急急离座道:“怎能让两位姐姐在婢妾面前演奏?请恕婢妾告退!”
秦王口中的杏儿和清浅,不是旁人,正是秦王的另两位姬妾,名钟杏儿和谭芊芊的。钟杏儿擅长吹笛,谭芊芊长袖善舞。平素若是在秦王面前表演,二人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今日篱笆陪坐在侧,她是何等身份,如何能安坐一旁让她二人侍奉歌舞?
谁料秦王今日打定主意不让她脱身,无论篱笆怎样哀求,他也不为所动,只笑着让丫鬟扶了她坐下。钟杏儿和谭芊芊才用完膳,丫鬟去传话后稍事整理妆容,便喜孜孜地赶来。谁料近前去一看,凉亭中除了秦王之外,还有这么个碍眼的,不免脸色沉了一沉。
那钟杏儿更是一双妙目含愠,直向篱笆射来。篱笆如坐针毡,脸色僵了又僵。秦王却摆出一副乐享齐人之福的模样来,搂了篱笆指着他的两位姬妾道:“杏儿和芊芊,论相貌许是不如美人,但才情可是一流,美人今日得空,不如欣赏一下。”
亭下谭芊芊脸色如常,钟杏儿听了却是怒火中烧。碍于秦王在旁,只得装出柔婉顺和的样子,盈盈一拜,吹笛、起舞。
天已黑尽,月色溶溶,钟杏儿吹奏的是《汉宫秋月》,笛声呜咽徘徊,谭芊芊衣袂蹁跹,举手投足间带了深深的闺怨,看得篱笆心中酸楚。一曲终了,两人齐齐住了,饱含期盼地目光看向秦王,他却依然面色如水,不泛一丝涟漪。于是篱笆又分明感觉到,有带了恨意的目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事到如今,篱笆若还不知秦王的意图,那便是愚不可及了。定是她拒绝侍寝开罪了他,他便想方设法地折磨她。因他那晚亲口答应了给她时间,所以并不能逼迫与他。但他能轻轻松松地为她在王府处处树敌,借他妻妾的手段整治她。盛宠之下,她再低调行事,与世无争,也终是怀璧其罪,被有心之人陷害拔除。而他永远是置身事外的那个,顶多是为自己宠妾的香消玉殒而一大哭便罢了。
秦王也不招呼他的两位姬妾,却好笑地看着篱笆的俏脸苦苦地皱成一团,心道不知她成天在思量着什么。却听得她柔柔道:“殿下,方才有幸窥的两位姐姐天人一般的表演,成奚突然想起一首诗来,虽不应景,吟来也算雅趣一桩。”
秦王眉一挑:“哦?念来听听。”
“和风和雨点苔纹,
漠漠残香静里闻。
林下积来全似雪,
岭头飞去半为云。
不须横管吹江郭,
最惜空枝冷夕曛。
回首孤山山下路,
霜禽粉蝶任纷纷。”
篱笆念的这首诗,本是咏梅。方才谭芊芊月下舞动,随着《汉宫秋月》如丝缎一般的乐声,流衣宽袖如洒落月下的湖水般波纹起伏,当得是“霜禽粉蝶任纷纷”。而诗中种种萧索冬景,又似此二人蕴含在舞曲中的千般幽怨惆怅。秦王听她朗朗念来,脸上微有动容,叹道:“这些碗盏撤了上果盘罢。杏儿、芊芊,坐过来陪本王赏月。”
篱笆一喜,拜道:“如此婢妾便告退了。”飞也似地回到偏院。是夜,听得初晴汇报秦王宿在谭芊芊处,方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