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堂中的丫鬟,那日烫伤了好几个,因伤痕在脸上,自然是不能再伺候贵人了。又有几个在梨落未承宠前不尽心侍奉,冷言冷语的,被梨落干脆地发落了。升了淑人,本应该搬到正院去的,但梨落有心拉拢夏、秋、冬的三位侍妾,也不耐烦与那些贵阶小姐们应承,于是回绝了王福安,将春华堂修葺一番,仍旧住在那里。
府中管事领来的四个内室侍奉丫鬟,梨落来来回回的看了,实在是没有可心可意的。倒是想起明珠阁有个粗使丫鬟名唤晶儿的,当初整个王府的下人拜高踩低,只有她有几回搀扶她回春华堂。思及此处,梨落扬声问道:“明珠阁有一个叫晶儿的,可否麻烦白管事帮我找来?”
白管事的知道面前的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怎不尽力讨好。忙堆了笑道:“不敢,不敢。那晶儿是四等杂役丫鬟,只怕她粗手笨脚的,不合淑人娘娘的心意。”
梨落笑道:“不妨事,我看她挺好,白管事若是方便,就抽调过来吧。”
明珠阁有一等贴身丫鬟四人,二等奉茶丫鬟八人。这些都是要回了明珠阁掌事姑姑才能抽调的。三等洒扫丫鬟、四等粗使丫鬟则可以由管事自行调配。再加上明珠阁原掌事姑姑跟着太子妃进了一趟宫便再也没回来,反而宫中指派了一名叫茜雪的姑姑,如今刚上任,对丫鬟奴仆也不甚熟悉,因此白管事应了梨落后,不多时便见领着晶儿过来。
梨落告了谢,便开口指了晶儿做一等丫鬟,赐名翠晶。白管事领来的四人,年纪稍长的翠烟翠梅,指作二等丫鬟,年纪稍小的翠珑翠玉,指作三等丫鬟。翠晶一个四等丫鬟,哪里想到这么大一个惊喜砸到自己,不免有些犯迷糊,张口便叫翠烟翠梅“姐姐”。梨落说了几次方才改过来。
太子妃自那日进宫去了,回府便闭门称病。梨落开始时还担心她耍什么花招,谁知过了两月,明珠阁依然平静如水。这两月,太子也日日过来,要么品茶,要么听琴,天气好时,还会携了她的手去太子府西边的落雁湖畔赏月桂、残荷。原本太子顾忌着太子妃,又兼府上姬妾大多并不是入了自己的眼才纳进来的,一个月倒是有大半是宿在自己的辉德轩或是明珠阁的。如今有了梨落,太子妃又因遭圣上斥责而闭门不出,他便专心的只宠梨落,如此一来,有关梨落的谣言便在太子府悄悄传开了。
梨落并不在意这些传闻。或者说,太子的确是每夜都歇在春华堂,这专宠之名,她背得也并不冤枉。安王府礼教嬷嬷曾讲过不少有关宫闱斗争的故事,梨落对这些争风吃醋的伎俩虽看得透,但自小便是直来直去、爱憎分明的性子,实在不愿意费神去想这些可能产生的后果。况且,太子亦不想她为这些内闱之事而劳力伤神,每每捧了一些珍贵琴谱来与她研究,分她心神。于是李青萝以平庸之姿狐媚惑主的消息甚嚣尘上,不知咬碎香闺中多少银牙。
梨落心里是喜欢太子的。尤其是在深夜缠绵之时,他的专注,他的疼惜,让她感觉到从来不曾有的呵护。太子性格平淡温和,与她的性格犹如湖水与赤焰一般,却相处得十分舒心。他不给她立规矩,免了她的行礼,甚至她屋中的丫鬟翠晶,他都另眼相待,向王福安提起要照掌事姑姑的标准发放月钱。而对于她,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弹琴。每晚梨落弹琴时,他便在一旁静静坐着,有时梨落偏过头去,竟能看到眼里似有波光。一曲终了,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抱起她,说一些让人脸热心动的情话,再覆住她的唇,与她极致缠绵。
梨落如今是淑人,这四季院子里,她便是主位。齐月常常掐着日头西斜的时候过来,与梨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梨落知道她是存了私心的,也不点破,只要求她平时无事便点拨一下翠晶。翠晶是直接从四等升上来的,如今的这一等丫鬟之位,她坐得糊里糊涂又战战兢兢。秦芹来了一次,本想见心心念念的人一面,却发现太子竟然已经叫不出她的名字来,不免生了怨怼,甩手便回了秋繁苑。倒是冬雪苑的吴思思,铁定了心要避宠,只要太子来春华堂,冬雪苑的院门都是紧紧闭着的。
春华堂内室,翠烟翠梅正在打扫,想是不小心触碰了“拾阶”的琴弦,发出了一阵浅浅脆脆的叮咚声。“拾阶”的确是把旷世好琴。梨落弹了无数把弦琴,自然能够一眼看出,它与师傅李艳娘的那把“落叶”颇有相似之处。只不过“落叶”经李艳娘多年的抚弄擦拭,更显色泽如玉。而那音色质地,有如金崩玉碎,环佩叮咚。当时她有幸触摸到艳娘的“落叶”,便知这八字所言,果真不虚。
这样的琴,在世间本就可遇不可得。听王福安说,当时江南水患难治,太子几乎不眠不休,却在听说她的琴被太子砸了的时候,又费了许多心思,寻得她这把“拾阶”。
春华堂院子里移栽了几株梨树。只因梨落一句喜欢,便不管入秋移种能否得活,便把花园里二十年的老梨树移了过来。绫罗绸缎,珍稀宝石,源源不断地送入春华堂。盛宠若此,便是梨落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独自揽镜自照时,依然是略显清秀的一张脸,昔日花魁梨落的倾城之貌并未悄然回来。只是因为她的琴声么?可是,他的眼神分明是那样的温柔,如这秋日的月光,流淌进她的心里。
安王府的信笺在梨落袖内被搓了又揉。无需安王府提醒,她也知道不能对太子动情。她六岁被选进府,在安王府历经十年的精心栽培,若她罔顾指令……血液中的虫蛊似在蠕动翻滚,她忍不住扶着梨树的树干,“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娘娘,你怎么了?”翠晶慌慌张张地跑来搀住了她。“你不舒服吗?”
梨落摇摇手,虚弱地笑笑:“不妨事的。扶我进屋去吧。”悄悄地将握着信笺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便进了屋。
“太子还不曾回来吗?”
“回娘娘的话,还不曾。听小路子说,今儿一早宫里便来召了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梨落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又捏紧了手上的信笺,直到被手汗浸湿了才松了手。“翠晶,你先下去,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翠晶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娘娘自今日用过早膳,便一直闷闷不乐,方才还一阵作呕……对了,莫非是早膳吃坏了肚子?她打定主意,明日便去找膳房的人问个清楚,于是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带了门,退了出去。
鲜艳的火舌舔过,梨落手中的信笺立刻化为灰烬。她用手掌碾碎撒到地上,抬头死死地盯着金丝笼中的雀鸟。她的神情变得狰狞,蓦地伸手进去掐紧了它的脖子。看它扑棱着翅膀拼命挣扎,又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迅速地放了手。雀鸟翻了个白眼,惊恐地翻了个跟头,躲进了笼子的深处。
“认命吧,这就是我的命啊……”梨落恍惚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为何事到临头,就退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