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月信推迟已有两个月,但因服虫蛊之后身上一直不太正常,便未曾放在心上。负责春华堂贴身衣物浆洗的翠梅却发现了不对,隐晦地向翠晶提了提,她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只得转头与翠烟一合计,两人便去王府的医馆请了医师来看。
帮梨落诊脉的是医馆的二把手,复姓欧阳,如今大约有四十上下,蓄着一把油顺乌黑的长须,人皆戏称“美鬓公”。恰巧那****的顶头上司陈大夫出府有事,得了这诊断皇嗣的肥差,欧阳大夫的两只绿豆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因先前太子妃专房,东宫迄今一直是子嗣艰难。几年前曾有个夫人怀孕,却因饮食不注意,吃了寒凉的食物落了胎。此番乃是府中如日中天的李淑人娘娘有了身子,根据王府的规定,他作为初诊的一级医师,从今往后所有保胎药材、膳食调养均要由他料理。且不说过手的那些个人参、灵芝、鹿茸之类昂贵的药材上,他能捞得多少好处,便是服侍李淑人这项,便尽够他在医馆中长脸的。今后如果生下太子的长子,那便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李淑人有孕,皇家的赏赐自然是源源不断地送到春华堂。十几日未曾回府的太子,在收到喜报之后,竟万忙之中抽空回府了一趟,挑了四个侍卫专门护卫春华堂,还特特儿地嘱咐李淑人安心养胎,服侍之人需谨慎小心云云。这倒使得数年来形同虚设的各位夫人、淑人的心思活泛了起来:明珠阁那位,这几个月竟像是转了性子,每日只在阁内焚焚香,诵诵经,也不出来闹腾,便是得知了李淑人有孕的消息,也只是常常遣侍女问候叮咛,送些稀奇摆件首饰,并不迈出阁外一步。如今太子妃贤良,李淑人有孕不能侍寝,她们若是在这几月得了太子的垂怜,还愁以后不会封嫔封妃?
谁知她们翘首盼了几天,却始终不见良人归来——她们的太子,似乎越来越忙了。
会试过后便是殿试,皇榜已经贴往京城各处,日期定在了正月二十。大康重视农耕,便将科举考试安排在了秋收之后。各地考生待农忙结束后赶赴京城参加会试,而会试之后需批阅卷宗,评出优胜者呈天子圣目。钦天监再拟殿试时间,圣上敲定后便盖上玉玺、广发皇榜。
一道平平常常的皇榜,却激起了千层浪。
只因街头巷尾开始传播一则消息:此番殿试,将由太子代陛下廷选。
诸位进士之所以被称作“天子门生”,因殿试的策卷一向是由圣上御笔亲选,应试者黎明入殿,经点名、参拜、就席等程序后,考官颁发策卷。策卷共四题,除了普通的四书五经之外,最后一题为时策题。殿试耗时一天,日落交卷,经收卷、验卷、封卷之后由翰林院收卷官暂时封存,翌日便交各位阅卷官轮流批阅、取点。前三题的点数优秀者卷宗进呈皇上,再由皇上观时策拔选,三日后殿前考核,称为“廷试”。廷试钦点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二甲、三甲数十人,最后填榜、发榜。如此亲力亲为,方能选拔出优秀的文官充实庙堂。
因此廷试便是三年一度的圣上充实羽翼,选拔政见一致的新鲜血液的绝好机会。此次若是真由太子甄选,足见皇上对储君的看重与栽培。一时间太子风头无二,已嗅出风向的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参考进士、豪绅富商无不登门拜访,将太子府塞得水泄不通。自然,太子府门房传来的依旧是“太子进宫数天未回”的消息。
而这种消息到了外人耳中,分明又是“太子圣眷隆厚”的意思,于是门前愈发地车水马龙。
这边太子炙手可热,那边秦王却夜夜流连烟花之地,并迷上一个人尽可夫的贱籍女子。此事经数人之口传到了圣上耳中,遭到了圣上御口怒斥“不肖子孙”,;连带那位把她迷得七荤八素的贱籍女人,也被内务府内监奉旨进府活活绞死了。秦王痛失美人,从此一蹶不振,日日在府中借酒消愁。前些时传得神乎其神的“凤身”谣言,亦因说者有心而听者不屑,反而渐渐淡出了百姓的视线。
“辟谣?”玄通帝面色微怒,脸上晦暗不明。“什么了不得的谣言需要朕替他去澄清?他作为东宫,如今已是而立之年,查出始作俑者竟如此之难吗?”
岳皇后赔笑着坐在他的身侧,亲手舀了一勺血燕羮送到玄通帝口边:“皇上,博烨那孩子的谨慎您也不是不知道。如今这谣言是沸反盈天了,查却始终查不到头绪,臣妾觉得啊,就不要这么劳民伤财的了,索性就您下道圣旨,让全京城噤声便可。”
玄通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讪讪地将手缩了回去。
“依朕看,请旨是假,妄想含糊地揭过此篇倒是真的。他不查,是因为自己也不干净,才不敢查吧。朕且问你,前日博睿府中什么凤身的谣言,是谁传的?”
岳皇后吓得身子抖了一下。
“朕是老了,但还没有昏聩盲聋。别以为你们在背后做的那些动作朕不知道。他既已得了储君之位,便再不要做这些画蛇添足的事。若是让朕见着了兄弟相残的龌龊事——朕既能够立他,便能够废他。”
一个“废”字,听得岳皇后心惊胆战,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玄通帝见她脸色煞白,又缓了缓语气说:“你们一个是中宫皇后,一个是东宫储君。有什么可不满足的?非要想些有的没的。右丞相这事,贵妃是个不安分的,萧相又糊涂得紧,朕也就顺水推舟摁摁他们的头。贤妃和钟相都是再稳妥没有的,连容他们的气量都没有,朕还指望百年之后,你们会善待其他皇子皇女吗?”
岳皇后听他这一席话说得警告意味十足,忙跪下口称“不敢”,泪光盈盈道:“皇上对博烨的心,他又岂会不知?可如今岳将军已是垂垂老矣,左相右相又是朝堂之上的关重权臣,待皇上万岁之后,我们孤儿寡母的……唉,说来说去,这事是我们太糊涂了。还求皇上饶恕我们。”
玄通帝居高临下睥睨着岳皇后,却看到她的头顶上,出现了隐隐的花白。想是虽然常用乌梅汁染黑,架不住发根长得飞快。“你也老了。”他叹息道。“前日朕看贤妃也生了几根华发。她倒是看得开,笑称:只有万年的帝业,哪有不改的红颜。说起来,贵妃跟你们也差不多年纪,为朕生了一对皇子公主,却依旧明艳动人,比之二八少女亦是不遑多让……对了,”他唤身旁的内侍,“贵妃与和乐还在殿前跪着吧,这几日也委屈她们了,宣进来吧。皇后,你跪安吧。”
岳皇后面色一寒,被重重睫毛遮住的眼中闪过杀意,咬起牙根道了一声:“臣妾告退。”便不甘地退出了乾元殿。
她走下汉白玉阶梯,不出意外地当面遇上了萧贵妃与和乐公主。看她悻悻走出,萧贵妃的嘴角竟牵出一抹示威的笑。殿外北风不断呼啸而过,有大颗雪粒子落下来,被风卷着簌簌地扑在她的脸上。
“只要他一日念着那萧贱人,我跟烨儿便一日睡不安稳……”岳皇后手背青筋微露,银色的狐皮大氅下,繁复华丽的碧霞联珠对孔雀纹锦衣,不觉间起了密密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