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
束书阁的四角,如意花纹青铜炭炉燃着北蕃的贡品银炭。外面已是白雪皑皑,阁中却春意盎然。几只开得正好的红梅用清水养在羊脂玉瓶中,一室淡雅清香。
谭芊芊挽起袖口,露出一截雪也似的皓白手腕,右手执墨条缓缓地磨着砚台。或许是心有所思,不防墨汁溅出,她鲜红的蔻丹上立刻沾上了一滴圆润的黑珠子。
“唉哟。”她低低地呼了一声。
身侧的秦王却充耳不闻,继续构图、作画。
谭芊芊也不在意,搁下手中的墨条,从腰间取出绢子擦拭干净了,又饶有兴致地看着纸上已成雏形的梅树。
“爷这梅花画得越发传神了。”她不由赞道。
秦王轻笑一声,却并未停下手中的笔:“不及梅娘三分颜色。”
梅娘,是前几个月秦王在凉亭观她的《汉宫秋月》后深有所感、并于夜宿碧潭苑时为她取的名号。谭芊芊不禁心里有些得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嗔道:“爷净爱说笑。那天爷还说过李妹妹之貌在我和杏儿之上。那岂不是要羞死梅仙了。”
“李妹妹?”秦王冷笑一声,“难为你倒还把她当妹妹。”
谭芊芊是钟相府中的家生子,父亲是相府管事,母亲是相府小姐的教习嬷嬷,颇受钟相、钟夫人重用。钟相见他已是封了亲王领府别居,却少了一个尽心的人贴身服侍,便把谭芊芊送了过来。如今谭芊芊在府中的时日比简王妃还长,秦王见她品性如她父母一般忠心不贰、守口如瓶,差不多的一些事情便也不避着她,倒比简王妃和聂夫人还要亲近一些。
这几天书房中伺候他作画、练字,期间泰叔来报,听到他们在调查李成奚,便白问了几句,也没问出什么头绪。谭芊芊对李成奚印象尚可。至少她比霸道专横钟杏儿要可爱得多。如今听秦王口气,此女倒像似乎另有玄机。见秦王意兴阑珊,也不便再追问,便偏了头往外面看看,笑道:“这会子家塾可下学了呢。今儿个这雪下的大了,不知道小世子可还来不来。”
自从聂夫人被贼人轻薄之后,虽因李成奚求情未曾被褫夺封号,但秦王却再也没有踏入过她的灵韵苑。秦王的性子没有人比谭芊芊更清楚的了。平日里爽朗豪气,似乎十分好说话,对此类事情却分外介意。聂夫人这是犯在他忌讳上了,还许她虚占着夫人的位置,也只是秦王想给世子一个颜面而已。她如今兀自悔恼不已,日日自叹命薄,还强令小世子下学后定要来书房侍奉父王笔墨,期盼秦王能因小世子承欢膝下而想起她。
秦王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从微亮的窗格中可以看到外头的雪已有鹅毛大小。不时有枯枝残桠折损的断裂声响起,令人猛地吓一跳。
一股劲风带着凉凉的湿意卷进来,谭芊芊不禁打了个哆嗦。只见小世子像个兔子一般,一溜风地跑到秦王脚边,清脆地叫一声:“父王!”
谭芊芊见他虽从秦王府东北角走到西南角,衣物鞋袜却丝毫未湿,不由奇怪道:“世子殿下,这么大的雪您是怎么过来的?”
小世子祁拓白眼一翻,没好气地说:“本世子何等身份,自然是乘步撵来的。”
谭芊芊自己多年无子,十分喜爱小世子的机灵模样。但每次他都不跟她好好说话,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秦王眉头一皱,随即搁笔道:“拓儿,我曾下令过,冰冻雪天不得乘坐步撵远行。今日地面如此湿滑,你何忍让轿夫犯险?若是一个不好跌了,便是伤筋动骨,重则伤人性命。你作为世子不做表率,今后如何继承王位?”
祁拓闷闷道:“儿子知道了。”
秦王见他气鼓鼓地,板起脸教训道:“夫子说你在学塾不好好念书,调皮捣蛋倒是一流的。除了你那两个姐姐不敢欺负,其他的小孩都被你欺负个遍。可有此事?”
祁拓乌黑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转,犹自狡辩道:“夫子教的东西我都会了。娘她……”
谭芊芊心道,这对父子之间的气氛又不对了。莫非是她方才说错话了,才连累小世子被骂。还是赶紧走吧,被小世子记恨可不是好事。连忙行礼道:“既然小世子来了,婢妾便下去了。”抬腿想溜回耳房,却被秦王叫住:“你莫走,帮我从后面架子上取本《论语》来。”
若不是受了母亲的哄骗,祁拓哪里敢到书房来寻父王的不痛快。平日里见了他倒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看他又要考功课,虽不至于失魂落魄,也不由得股间战战。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将这一句分析给我听。”
祁拓一听自信满满,想也不想便回答:“君子的品格应该象天一样自强不息,君子的胸怀应该象大地一样广阔宽厚。”
“很好。”秦王这才脸色稍霁。“你且好好自省,你在学塾的行为,还有今日的所作所为,是否是圣人所说的君子?——还有,听说这几日大雪封路,你们学塾也放假,左右无事,你就留在这里背书吧,不把整本论语背熟,不许出束书阁的门。若有违背,戒尺伺候。”
祁拓毕竟是小孩子,如今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挑战父王的权威,只得委屈地扁扁嘴:“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谭芊芊见秦王最近火气旺盛,动辄责罚世子,便在旁柔声规劝道:“殿下,世子还小呢,这些大道理他不懂的,来日方长,以后慢慢再教吧。一整本的论语,洋洋洒洒万字箴言,世子便是背下来了,也是囫囵吞枣。”
“幼而不逊,长而无诉!”秦王哼道,“聂夫人教子不善,好好的世子被教成了什么模样!别以为她天天遣了拓儿在我面前晃悠,我便能念起她的好来。一个妇道人家,不安于室便罢了,连自己的骨肉都能利用!”
谭芊芊眼皮一跳,不防他当着世子的面也如此斥骂聂夫人。道理她也是懂的,按照大康的风俗,聂夫人连身子都被那贼子瞧了个遍,换做是贞烈的女子早就羞愤寻死了。事态闹得那么大,没有褫夺封号的确已经是秦王仁慈了。如今还想复宠,那真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原以为今后她便是青灯佛堂了此一生——倒也算是为小世子积福了。谁知她还在上蹿下跳……也难怪秦王迁怒于小世子。
祁拓见他父王脸色愈加不善,惶恐之下又恨极了谭芊芊——每次她一开口,他便不是被骂便是被罚。好容易父王语气稍微缓和下来,被她一句话又挑得暴跳如雷。他虽不知道什么是“不安于室”,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如今连累娘亲也被痛斥,一脸怨毒地看向谭芊芊,嘴里低低骂道:“贱人!我与父王说话,谁准你插嘴了!”
“住嘴!小小年纪架子摆得倒挺大!她是你庶母!你老子我还没死,轮不到你教训!”秦王这才发现自己唯一的儿子被教得有多恶劣,不禁有些后悔。这些年为了避储君风头,一直刻意放纵,内宅是怎样的光景也未曾留意过。原本每次见拓儿都是去灵韵苑,聂夫人教他什么他便说什么,倒也十分可爱。如今聂夫人不在旁边,他的脾性竟是暴露无疑。
“看来不好好管教是不行了。方荣!”
门外内侍方荣诺诺低头进来领命。
“传我的话,从此小世子交由王妃抚养,不准他再踏入灵韵苑半步。”
在祁拓哀哀的恸哭声中,谭芊芊惊得睁大了眼睛。简王妃倒是夙愿得尝了,可是聂夫人与世子骨肉分离……她偷偷看一眼秦王阴沉的脸色。罢了罢了,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