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元老们对于异军突起的新秀,总有一股非同寻常的热情与关注。
大康国自玄通帝以来,国运亨隆,土地辽阔,人口密集。衣食无忧,不论是官宦老爷,农耕之家,商贾乡绅,对于读书应试都十分重视,学塾四处开花。只可惜三年一度的殿试,拔得头筹的也不过寥寥三人,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更要难上一层。因此每次殿试过后一年,状元、榜眼、探花同时入朝为官,总能打破朝堂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
而今次御笔钦点的状元郎,未入文华阁却进中书省,让不管是文华阁的老学究们,还是中书省的老泥鳅们都大吃一惊,纷纷揣度圣意何解。尤其是前不久萧相因贪墨一事险些落马,虽然最终皇上念在他劳苦功高,只勒令归还贪墨银钱、罚俸一年,以示小惩大诫。但自此以后,左相一党竟现出了颓败的苗头,再不复往日威风。大康国宰相之位虚空,左相右相明争暗斗数十年,均是殚精竭虑才经营至今。萧相为了夺回朝堂优势,有意迎合上意拉拢状元郎入他麾下。谁料一向行事稳妥折中的右相,此次竟也不再沉默,一反常态地为自己争取幕僚。状元郎柳宗涵——还未上任便已炙手可热。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可叹啊,可叹。”文华阁首辅江之谏大人已届古稀之年,一头霜雪染就的银发,一双看透万事的锐眼,无不昭示着他的学问渊博。此时他正立在江府庭院中一株病梅面前徒发感慨,身旁伺候的小厮听了这两句,不由得壮起胆奇怪道:“老爷,您今天这诗——作得可不太好。小的听着还不如昨日的那什么什么“吹落万树春”呢。”
江老气得花白胡子一吹,瞪眼道:“你个臭小子,让你好好念书你不念,学问倒比白丁还不如——方才那两句是韩昌黎的诗作。”
小厮吐了吐舌头:“小的哪里有老爷这么才高八斗,满……满腹经纶。但小的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这两句不好。什么褒啊贬的,太不吉利了。”
“世人只道裘马少年意气风发,哪里知道无阶之梯难以安身,无源之水终将枯竭……”江老自顾自地摇头叹息。身旁的小厮不解地挠了挠头,只觉得自家的大人比平常更难琢磨了。
飘香苑的胭脂河畔,素影费力地用衣杵将冰面破开,微微叉开双腿蹲在石阶上浆洗衣物。河水冷入骨髓,原本弹奏琵琶的一双纤纤玉手已被冻得通红。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直灌到她光秃秃的领口里,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素影自月余之前的那日,与柳三公子春风一度、依依惜别之后,原本笃定他翌日定会带足五百两纹银来付老鸨梳拢费,便耐心地在乐云阁等待。谁知她望眼欲穿,到最后盼来的竟是常客隆当铺的当家——大腹便便的李老爷。
素影当时已非完璧,怎敢再去伺候别人?吓得她是俏脸脱色,连连挣扎,谁知老鸨因听到她昨日在阁内发火掼摔东西,知道她不情愿梳拢,便特意留了个心眼,门锁一落,丫鬟一遣,只剩他二人关在阁中。那李老爷以为是闺房情趣,哈哈大笑,最后强要了她。事后却傻了眼——守宫锦上依然是雪白一片。
常客隆是京城第一大当铺,李老爷也与京中的达官贵人多有攀交,也算得是个人物。五百两雪花银捧给飘香苑,如今却不明不白地做了一回龟相公,实在是怒火难当!当即便嚷嚷起来,要找人砸了飘香苑的招牌。老鸨自知理亏,说尽好话、陪尽笑脸,不仅梳拢银子双手奉还,还将她前不久下狠心花了纹银二百买来赏玩的一尊红木雕海东青送给他赔罪。李老爷收了木雕,这才怒意稍敛,拂袖而去。
素影则衣不蔽体地瘫在地上。老鸨无处泄愤,当场赏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问她缘由。素影一向争强好胜,如今却吃了这么大的亏,自然是咬紧牙关,一问三不知。勃然大怒的老鸨怎会善罢甘休,连夜找来乐云阁里里外外的丫鬟一圈审问,这才知道自己一个眼错不见,自己院中的头牌清倌竟白白让那个柳三公子占了身子!
老鸨丢尽脸面,折了银子又损了爱物,怎能不恨透了素影?当即便将她发落到了浣衣房,负责浆洗飘香苑所有的衣物被褥。先前吃过素影亏的、跟素影结过梁子的、暗地里妒忌素影的姑娘们眼见她这辈子算是翻不了身了,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频繁地换洗衣物、被褥,挑剔衣服有污痕不算,得空便来羞辱一番。素影气得七窍生烟,又恨自己识人不清,将一个骗子视作良人,让他爬上绣床不说,连攒到现在的那份子体己也傻乎乎地送给了他。
素影胡乱地搓揉好一件桃色的肚兜,又在清水里面濯了几下,拧干了放到身侧的铜盆里,再从另一侧的筒里拿出一件浅金色的罗裙来。随着她的动作,有一缕头发自前额垂落下来,被北风一吹,拂到脸颊上有些发痒。素影便腾出手来将头发抿到耳后,这才发现双腿已经蹲得僵掉了。她急忙调了个姿势,缓了半天才有了知觉。正心有戚戚然地自怜自艾,突然听得远远有人叫:“素影姐姐,素影姐姐”。
——如今整个飘香苑,还有谁会唤自己姐姐?素影奇怪地抬起头,只见红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
素影看见她,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当天老鸨审问飘香苑的时候她就是头一个招认的。虽然老鸨逼供的手段素影自己想起来也觉得渗人得紧,但她还是坚持认为,红儿作为贴身丫鬟,阵前叛主、其心可诛。至于她之后被老鸨发配到柴房管烧火,那也是咎由自取。她愤愤地把脸往旁边一偏,左手抓了把皂角粉往裙子上面抹了,右手拿衣杵一下下狠狠地锤着。
红儿一肚子的话憋不住,也不管她理不理她,急急道:“姐姐,你可知道柳三少中了?”
素影手一颤,衣杵差点砸在自己脚面上。
“你……你说什么?”
“柳三少爷中了!三甲第一,状元!”红儿满眼放光。
素影闻言,仿佛糟了雷击般地跌坐在湿漉漉的石阶上。
“柳三少……状元……”她喃喃了半天,突然醒悟过来,抓住红儿的手追问:“你可知道柳公子他官拜几品?”
红儿只感觉她的手指冰如铁块,手心却烫如烛火,不由得唬了一跳,缩回手来:“我听说……好像是正五品的老爷,叫什么中书省……对了,郎中。”
素影听罢,双手捂脸,喜极而泣。老天爷待她不薄,这柳三公子居然殿试拔得头筹,得了状元。她自从被发落到浣衣房,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恨他。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又是那样的俊逸潇洒。她心里还是愿意为他开脱的——只当他是有苦衷的也许是自知混不到功名,又在飘香苑把银子散光了,怕回去挨父亲责骂,这才骗了她的钱做盘缠打道回府。——可如今他既然业已中了状元郎,就没理由不会来帮她赎身。再熬几日吧。若是他果然不来……她脸上闪过一丝阴狠。他若是薄情寡义,就不要怪她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