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身子前后有了四个月,窈窕的腰肢已经有些显出臃肿。整个太子府乃至中宫皇后均无比重视——除了先前落了胎的那位夫人之外,她腹中的可以算是东宫第一胎,欧阳大夫每日勤勉地赶到春华堂请脉,岳皇后也时常召他去宫中询问胎相情况。欧阳大夫对于中宫的频繁召见感到分外自豪,每次都隔着珠帘郑重地三拜九叩之后,用自认为稳妥的语气回复:“李淑人及皇嗣均一切安好。”再加上一句:“不过微臣听说淑人睡眠不佳,每晚都要辗转反侧,需点了安息香方能睡着。那安息香微臣也仔细看了,不仅无碍,对淑人的胎气还有温补作用。”
岳皇后怕伤着腹中胎儿,三个月前都不敢劳动梨落奔波。但是思及她的身份,又委实不想纡尊降贵太子府去看望区区一个淑人。于是等到了第四个月,估摸着胎相稳了,便下了一道懿旨,诏李淑人进宫觐见。
宣旨的内监刚到太子府,便看见太子妃携了一位小腹微隆的妇人迎在门口,弯腰便要行礼。那内监哪里敢受太子妃的礼,又猜度那妇人肚中定是皇嗣,生怕有个闪失,忙避了身子道:“太子妃娘娘,李淑人娘娘,奴婢哪能当得如此大礼。”
太子妃言笑晏晏:“张公公说笑了。我们这些做儿臣的,虽然心里时常惦记,却不得机会日日侍奉母后膝下,反而不及张公公常在母后面前行走。张公公此番回宫,还望能够为我美言几句。”
那宣旨的正是岳皇后面前得脸的内监张季。他听得太子妃虽寥寥数语,待人接物相比先前却是判若两人,心里便暗自感佩。又见李淑人虽垂目屏吸,神色之间却颇有一种落落大方,不由得颔首道:“奴婢今儿个来是传皇后娘娘懿旨的,另有娘娘口谕,李淑人身怀六甲,特准落座接旨。”
话音刚落,早有伶俐的婢女搬来软椅。太子妃见梨落也不谦让,施施然便入座了,一瞬间身形微滞,歪了一歪,还是徐徐跪了下来。
张季尖着嗓子宣读旨意,令李淑人明日未时进宫。梨落接了懿旨回了春华堂,几个丫鬟便在齐月的指挥下忙得不可开交。面见凤颜的衣裳倒是现成的——梨落自有孕之后,大小赏赐不绝,绫罗绸缎几乎要塞满整个春华堂,便是这时候穿的衣服也裁了好几身,式样是中规中矩的——但要熏上皇后娘娘最喜欢的月笼寒香。娘娘喜欢红珊瑚步摇,不喜欢翡翠玉钗环;喜欢蝶翅眉,不喜欢远山黛……
第二天清晨,太子突然从外面赶回。迈进春华堂时,梨落发现他清俊的眉毛上凝了薄薄的一层霜。
“我跟你一起去见母后吧。”他还是那么风轻云淡地笑,仿佛从未改变。
“太子殿下,婢妾何德何能……”她略有惶恐地推辞,喉头有些哽咽。
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小腹,止住了她想要说的话:“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何况,如今你肚中的,是我的长子——我唯一一个希望他能够出世的孩子。我这个做爹爹的,总要尽一尽心,待他长大后懂事了,才不会怨我。”
梨落对太子的这一番话实在有些困惑。他年纪还轻,原本碍于太子妃的面子不过她是那种不爱深想的人,何况,她骨子里本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对她来说,她受命于安王府窥视、算计太子,每每使她内疚万分。如今他更是说出如此震撼的话来,将自己腹中的视作他最期盼的孩儿,令她委实感到痛楚噬心,不免面上神色凄惶。
梨落见太子投来担心的目光,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抛诸脑后。随后不发一言,任由太子携了她的手登上了宫撵。
路面融冰有些湿滑,但抬撵的轿夫不愧是宫里差来的,一路稳稳地抬到了玉华门。太子与梨落正欲下撵,只见一年长宫女迎了上来,笑吟吟地对太子行了个礼,道:“奉皇后娘娘口谕,前来迎接太子殿下、李淑人娘娘。”
太子举手投足之间似乎与她十分熟稔,恭敬地扶了她起身,微微颔首道:“劳烦姑姑辛苦。”
梨落在旁行了礼,跟随其后步行至玉坤宫,目光扫视间,并不见昨日宣旨的那位内监。见一旁垂立伺候的宫婢均是目不斜视,方才记起安王府规训,急忙收回视线低头进了殿中。
岳皇后在张季的唱诺声中走出来,看见太子与一身着普通宫装、装扮平常的妇人跪在外殿,忙笑着免了他们的礼,道:“烨儿也来了。”
太子也笑着说:“母后召见青萝,孩儿怕她初次进宫不懂规矩,冲撞了母后。”
岳皇后点点头,又细细地打量着坐在太子身后的梨落。只见她拘谨地埋着头,许是身子有些发抖,鬓边的珊瑚步摇一颤一颤地晃着,看起来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御医辛大人到。”梨落刚想抬头,听道外面唱诺声忙欠身准备回避,却被岳皇后摆手叫住了:“不必回避,辛大人此次正是为你请脉来的。”
太子惊道:“母后,这怎么使得?青萝身份低微,怎敢劳动辛大人金手诊脉?”
梨落正在暗自讶异太子的态度,揣测那个辛御医是何等人物。余光瞥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迈进殿来,站着对岳皇后作了一个揖,开口道:“老臣参见皇后娘娘。”竟是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辛大人不必多礼。”岳皇后笑道,“今日劳动大人了。辛大人事务繁忙,还望不要见怪才是。”
辛御医谦道:“哪里,哪里。皇后娘娘舐犊情深,老臣感佩于心。能为太子殿下的第一子诊脉,亦是老臣的福分。”
东宫已到而立之年,大婚也已数年,膝下却始终孤零零的,这对于储君之位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再加上朝中萧相如日中天,岳将军却已廉颇老矣,可恨她的那些哥哥们都是些没什么能力的纨绔子弟。即使她二哥的长子岳林已经在北疆战场崭露头角,想要立时建功立业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中萧贵妃成日兴风作浪拉帮结派,颇有取而代之的野心;皇上又偏疼七皇子——如此种种,使得岳皇后每日如坐针毡,深怕哪****母族凋敝,凤印不保,东宫失储。
而梨落的这个孩子,对于她来说实在是盼望已久。若是此次能够安全无恙地生出麟儿,朝野各界的揣测和那些不怀好意的流言也一并可以消弭了。
思及此处,她看辛御医的眼神更多了一些热切的光芒。
辛御医看梨落起座欠身,便也向她回了个礼。可是等梨落抬起头的一瞬间,他眼中竟现出惊骇的神色。
“辛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岳皇后见他表情奇怪,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第一眼,只觉得梨落的长相分外眼熟,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