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将身子隐到珠帘后面,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下的皂色暗蝠纹锦靴,以及湛蓝色衣摆的流云纹滚边出神。突然听得江如卿压抑了惊喜的声音唤她:“灵芸表妹!你也来了——真想不到,居然能遇见你。你如今长大了,变得更漂亮了。”
“如卿表哥。”太子妃抬起头来,颇不自然地叫了一声,又嘟囔道,“出门撞鬼了。”
太后笑道:“今儿个也巧。芸儿嫁了人了,本不能常常进宫,谁料偶尔一来,就碰见如卿了。说起来你们表兄妹两个都住在京城,却是多年未见。小时候的事情,该忘就忘了吧。孙子辈里,哀家疼的唯有你们两个,实在是见不得你们这样疏远——就算要避嫌,那也不是个道理。”
江如卿嘴角一抹苦笑滑过,又道:“听闻太后病体违和,家父为此深感忧心,便快马加鞭亲自去了趟青州府,请来了青州王家的第六代传人王雯王姑娘。如今她正在殿外等候传召。”
太后奇道:“青州王家,莫非是妙手观音杏林王?她们家族不是有条世代相传的祖训——有官职在身者不医吗?”
杏林王家,江湖人称“妙手观音”,不仅是因为她们医术举世无双,更因此脉传女不传男,向来只有长女能够传承衣钵。王家的第一代杏林始祖是前朝一名医女,此医女医术出神入化,能活死人、肉白骨,医人所不能医,深得前朝皇帝器重。甚至为她破除“**医女终身不得婚嫁”的规定,颁下圣旨赐婚、赐宅,并令其后代不论男女均从王姓。前朝被颠覆后,王家顾念皇恩深恨大康朝,便定下祖训,但凡王家后代,不得为有新朝官职在身者医治。
江如卿点头道:“就是杏林王家。原本家父怕请不动这位王姑娘,便未曾事先向太后禀报。”
太子妃不服气插嘴道:“祖母得了辛大人的方子,方才刚喝了一帖药身子便见大好,想是不需要劳动这位青州王家的传人了。真是难为表舅舅费那么多心思。”
“芸儿!不得对你舅舅无礼。”太后制止了她,“辛大人虽然在大康是顶尖医手,哀家却也不止一次听他讲过对青州王家的敬仰。不说别的,单单那本传家之宝《王媪遗书》,能令整个医界都奉为圣物,妙手观音的名号便可见一斑。”
江如卿点头笑道:“正是这样。虽然辛大人医术高湛,有他开的药方是再稳妥不过了。不过既然王姑娘千里迢迢赶来,能让她号一号脉,也是难得的缘分。”
不多时,景秀姑姑便领了一位二十出头、身量高挑、男装打扮的姑娘进殿。那姑娘眉眼生得并不出奇,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脱俗之气。只见她不卑不亢地对着三人伏了付,道:“王雯见过三位贵人。”
太子妃本就对那些江湖传闻十分不以为然,如今见王雯不过二三十的年纪,平白地又把她看低了几分。却碍于江如卿在旁,不愿开口讲话,只撇一撇嘴别过头去。
王雯也不在意,从肩上挎着的医袋中取出诊脉石放到凤榻边的置物柜上,开门见山地对太后说道:“请贵人将右手搁在诊脉石上。”
太后对她的态度颇感新奇,但见她年纪轻轻便自有一种风华,心中油然生出喜爱,依言便伸出了右手。
王雯一指搭在太后手腕,不多久便缩了回去,蹙眉道:“听闻贵人是因为半月前偶感风寒导致病至沉珂。表面上来看,此次的风寒只是个引子,将潜伏已久的痼疾牵扯了出来。但方才在下细细诊断后,发现贵人体内有种乌藤的余毒,似乎多年未清除干净,经年累月地便损害了肝脏。”
“什么?”在场几人闻言,均是神色大变。
王雯解释道:“乌藤生长在南藩深山的悬崖峭壁之上,终日吸山林瘴气,奇毒无比。因虫蛇类喜食其叶果腹,故又称蛇藤。乌藤形似治疗咳喘用的蜜炙桔梗,若是混入其中,肉眼是无法分辨的。”
景秀姑姑略通医理,但乌藤这味药倒是闻所未闻。不禁奇怪道:“这乌藤若是如鸩毒一般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会太后娘娘的身子都没有不适感?”
王雯道:“在下斗胆,敢问贵人是否常年面色萎黄以致不得不用铅粉遮盖,胸郁气短以致阴雨天气烦躁难安?”
太后点头道:“听王姑娘这么一说,倒真有这么回事。姑娘可曾诊断出哀家体内的毒——大概是什么时候中的?”
茜雪在一旁懊恼道:“只可惜御药房如今都是新人当值,要追查出十几年前是谁动了手脚,实在是难如登天。”
“时日太久,体内的毒又被清理过一次,恕在下实难判断。”王雯又道,“不过在下倒是在贵人体内又发现了少量的新鲜乌藤毒。不知贵人可否将这半个月的处方笺给在下看一下?”
景秀姑姑脸色刷地白了,急忙便去耳房翻出一小沓手掌大小的纸来。王雯一张张看了,最后抽出两张出来摊在柜上。众人凑过去看,只见一张的确是开了蜜炙桔梗这味药,而另一张,竟是辛御医的处方笺。
王雯指着写有蜜炙桔梗的药方道:“这帖药的药渣可还有?”
景秀姑姑道:“有的。平常慈安宫的药渣总是撒出去带病,只这一次因开的均是温补药材,我见春寒院中花树发蔫,便倒了过去沤肥。如今应该还能扒拉出来。”
说着便吩咐了宫女去树根处取了,王雯见黑乎乎一团,还带着泥土,也不嫌脏,便用手捻着细细地看。不多时便道:“有了。”众人皆屏了气,见她将手中那根藤蔓状的东西凑到鼻子里闻了闻,肯定道:“这便是乌藤。”
“是谁手伸得这么长,连哀家都敢谋害!”太后勃然大怒。“传哀家懿旨,太医院孙御医妄开虎狼之药,致哀家身体亏损,着逐出太医院,褫夺御医头衔,打入天牢择日赐死!”
景秀姑姑没想到自己谨慎一世,竟栽在这小小的乌藤手上,忙跪下请罪道:“娘娘,慈安宫进了毒物,是奴婢失察。只是孙御医如今是皇后面前的红人,中宫那边……”
多年以来,太后一来韬光隐晦,二来颐养天年,**所有事物都是放权给岳皇后,太后若是因此事震怒,不分青红皂白便自行发落了孙御医,未免驳了皇后的面子,这许多年的经营便功亏一篑了。
太后怔了一怔,转瞬又冷笑道:“是啊,哀家倒是忘了——这么多年了,她居然还存着这种心思,哀家虽然老了,不代表就能够容忍虎狼环伺!”
景秀姑姑见她连岳皇后都疑心上了,知道她此时已经无法冷静思考,便耐心劝道:“娘娘您看,孙御医开的处方并无问题,白纸黑字写的正是蜜炙桔梗。偷梁换柱将桔梗换成乌藤的,不是御药房,便是慈安宫出了内奸。请娘娘静下心来想切勿动怒,奴婢立刻悄悄地去盘查一下,究竟有谁接触过这包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