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王的话让我怔然一惊,还没想好如何回话,他已是自顾自地将一杯酒饮下,随后继续微微笑道:“萧贵妃把你从冷宫里带出来,自然会为你的身份做些掩饰,但本王还是查出了你的身家来历。当年彭氏一族谋反失败,连累你获罪入宫,十年的冷宫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
他停了下来,带着探究的笑意看着我。
我继续沉默不语。甫一出冷宫时,桔梗便告诉过我,萧贵妃已经为我安排了一个合适的新身份,我出生在京城边区的一个普通小村子里,父母皆是开面馆的老实人。十年前一场大病,父母双双病故,留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便跟着村里的一个在皇宫做事的表姑一起入了宫。因为我年纪小,手脚粗笨,不得主子喜欢,便被打发去了冷宫。不到两年表姑过世,我便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
我明白萧贵妃的意图。谋反并非普通小罪,萧贵妃是皇上的宠妃,背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整个泰宁殿,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拿着我的身份大做文章,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可是临清王,他竟然知晓了。
见我不说话,只是额上微微渗出汗渍,他安慰道:“不必紧张,本王只是见你手艺绝妙,一时好奇罢了,决计不会多嘴多舌得随意胡说,你放心。”
我松了一口气:“多谢王爷。”
“可是,本王有一事实在不明。”他话锋一转,紧紧盯住我:“你并不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据闻你在冷宫时性子也算乐观,为何如今却总在旁人面前缩头缩脑,只因为你是罪臣之后吗?彭氏一族谋反之时你年纪尚小,沦为罪臣之后实属无奈,何需这般行为?”
听他一口一个罪臣之后,我实在忍耐不住,冲口便道:“你别说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方才冲上头脑的那一股怒气迅速退去,我不禁暗暗心惊,原来在我的心里,对于罪臣之后这个身份,竟是这般在意吗?
我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跨到临清王划来的那只小船上,低声道:“奴婢多谢王爷赐教,萧贵妃娘娘的东西奴婢已经带到,王爷请慢用,奴婢告退。”
说完这一句我便用力摆动起船桨,见我这般逃也似的样子,临清王把玩着酒盏轻笑出声,却不再言语。
小船摇摇晃晃了几下总算缓缓离去,我长长舒了口气,内心却如五味陈杂,不知该如何自处。
罪臣之后,这个沉重的身份我已经背负了整整十年。冷宫里这样的宫女有好多,她们都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平静地在冷宫等待余生。我一直以为,我和她们想的一样,直到今天被临清王揭开这道看似愈合了的伤疤。
原来我始终是不甘心的。我不甘心就这样沦为谋反的罪臣之后,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一生的自由,我不甘心在冷宫凄楚地度过一生。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将这道伤疤深深隐藏起来,我还能怎么样呢?
罪臣之后的命卑微如蝼蚁,我实在好害怕,好害怕有一天我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没有人能够保护我,我只能利用自己的谦卑保护自己。
往泰宁殿回去的路上,穿过蜿蜒的长廊走到上书房门口,便瞧见大皇子和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一起走了过来,那少女模样陌生,手里提着一个紫木朱漆的食盒。我见着大皇子,有些惶惶,不由地退到一边低了头。
但是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便与那少女一起同我擦肩而过。
我正要抬步离去,突然只听得身后有东西落地的声音,随后便是一个声音娇吒道:“大胆奴才,想作死么?”
我闻声回头,只看到一个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少女手里的食盒跌落在地上,食盒里的点心散落了满地,汁水淋漓。我瞧那宫女年纪幼小,衣衫甚是单薄,领口和袖口皆有一圈淡灰色的滚边,应当是从冷宫里出来办事的。
那少女上前几步,眼见食盒里的东西都给洒了,不由更加恼怒,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宫女,戴在指上的一枚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这是爹爹特地命我送给皇上品尝的点心,被你这该死的奴才给洒了,可怎生是好?”
宫女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玉城郡主娘娘饶恕了奴婢吧。”
少女听她呼出了自己的名号,微微一怔,走上前几步左右打量了宫女片刻,突然冷笑起来:“哟,这不是当年的静城郡主么,如今怎的沦落到这般卑贱的地步,看来罪臣之后的日子,的确不怎么好过吧?”
“罪臣之后”这四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给了我狠狠地一击。
自当年的谋反至今,这几年来的朝堂并不安稳,常有官员因为大大小小的罪名被惩处,其中最为轰动的,便是皇上的宠臣陈之平一案。
陈之平本是皇上十分宠爱的臣子,据闻他年纪虽轻,却是博学广知,为人耿直,颇得皇上赏识,破例封了他做静远王,虽然只是个小王,不能同皇上的至亲兄弟相比较,但也算是莫大的恩宠了,他的独生女儿,也就相应地成了静城郡主。只是五年前,有人秘密告发陈之平,说他不但私下里结党营私,大肆敛聚钱财,更是与北漠私下联系,通敌卖国。而刑部更是从他的府邸中搜出了大量的金银财宝和私通北漠的文书,证据确凿。皇上大怒之下便下令对陈之平严刑拷打,谁知他宁死都不愿承认自己的罪状,口口声声说这是栽赃诬陷,最后竟一头撞死在牢中。他的妻女,自然也就没入了宫廷为婢。
原来她和我一样,也是罪臣之后。想着自己这十年的宫中生活,我不禁对这个当年的静城郡主,多了几许同情和怜惜之心。
玉城郡主转了转眼珠子,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你爹当年畏罪自裁,莫不是你对皇上心怀怨恨,才故意这般行事?”
不及她分辩,玉城郡主便继续道:“看来你这罪臣之后,包藏的祸心同你爹一样,我岂能轻饶了你。来人啊,将这贱婢拖下去,乱杖打死作数。”
我惶然一惊,素闻玉城郡主之父临敬王生性宽和,却没想到他的女儿如此狠毒,年纪轻轻便这般恣意践踏人命。
我忍不住将目光移向大皇子,期盼他说些什么。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与我的目光相触,有些不自然地移了开去,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然地看着宫女一边砰砰砰磕头,一边苦苦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