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安年醒了。
身旁是冬青静候着,还有那个二伯,被子是自己洗好后铺在炕上的,身上还穿着杨老爷给的衣裳,却理不清头绪。记忆中最后一幕,是自己在河岸上大摇大摆地走路,之后不知为何,再一睁眼便到了自家隔壁。
余安年忽的坐起来,有些惊讶,但没有太过于慌张,只是觉得身体用不上力气,猛得起身造成气血上涌,头昏眼花,稍稍摇摇头就散去那点不适。这也令他心头一沉,自己的身体怎会如此虚弱?
冬青在一边刚要开口说话,察觉到有人进屋,便压下到嘴边的一句话,回头看向门口。
“余安年!”棠雪这时也跑进屋里,小脸皱皱着眉头,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快步走过来。余安年心想自己有哪里惹到她了吗?刚要下炕却又被棠棣一手摁回去,她轻声的劝道:“先歇息一下,别急着走动。”
余安年这才发现棠棣姑娘也在,懵懂的嗯啊了两声,又把腿缩了回去。棠棣回头安慰棠雪道:“已经没事了,只需要休息一会就好。”
棠雪也发觉自己太冲动,忘了不能惊扰到余安年,尤其不能让他猜出自己的活头。于是歉意地应了声,走到炕边强扯出一个笑脸,埋怨道:“你出去这么一会,怎么就躺着回来了?真会给人添麻烦。”
余安年不知道该说什么,挠了挠脸颊气若游离的回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还是要谢谢棠棣姑娘,棠雪姑娘,还有冬叔叔,额……”
余安年忘了自己不知道这位中年人叫什么,所以只张着嘴发不出声,略有些尴尬。棠棣悄悄地对他说:“我二伯也姓棠的。”
于是余安年瞬间接上前话,“也谢谢这位棠伯伯。”
冬青手里端着杯水,递给余安年,余安年小心的接过去,道了声谢,低头喝了一大口,水还是温热的。冬青在余安年喝完后,拿过杯子放到一边,开口说:“小年不必这么客气,你本来只是长时间吃的不好,再加上冬天寒气足,稍稍伤到了身体,以后记得吃的好一点就没什么问题,就算这位棠伯伯没有发现你,你也会自己醒过来的。”
棠棣为了引开话题,接着说:“院子里的雪人被碰掉了一截子手臂,待会你休息好了再帮我们接上去吧。”
棠雪也跟着笑着说:“对呀对呀,都怪冬叔叔,好好的雪人被碰了个残疾,可心疼死我了。”
冬青赔笑道:“怪我怪我。”
余安年见棠雪笑的很牵强,以为她还在生冬叔叔的气,便宽慰道:“待会我就去补上,顺便再给棠棣姑娘也堆一个雪人,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还想借你们院子里比较干净的雪,给我那一面的领居也堆两个。”
棠雪好像点了点头,让余安年赶快休息,然后便跑了出去,只是出去后,蹲在雪人前,一下一下的戳着雪人的肚子,眼角红红的。
棠棣不知何时也蹲在棠雪身边,捏着雪一处一处的补上被棠雪戳出来的小孔,淡淡的说:“你这爱掉眼泪的性子,可别让外人看见。”
棠雪置若旁闻,锲而不舍的在雪人上开着洞,哪怕雪人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她也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屋内,棠棣刚刚被冬青打发到屋外陪陪棠雪,连同她的二伯也一块出去。余安年腿上盖着大红色的花棉被褥,嘴唇有些发青紫,脸也变得毫无血色,与刚才众人在这时大变了样。余安年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无奈的问了身边的冬青一句:“冬叔叔,您实话告诉我,我到底还能活几年呢?”
冬青也不再隐瞒,说道:“最多三年。”
其实余安年醒来之后,身体的状况就越来越差,要是棠棣晚出去几分,余安年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手了,而脸色其实一直是难看的,只不过冬青施了个法,遮掩住棠棣棠雪的视线。
加之余安年没想让两位棠姑娘多担心,大概也猜到他们在隐瞒什么,不想白费人家一番好意,才会熬着异样的难受同两位棠姑娘说几句话。等人走后,他望着两个少女出门前的背影,好像想起了什么,眼里闪过一抹光彩。
“在想什么?”冬青淡淡的问他。
余安年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爹娘给我留了一切钱,还有杨家一位老爷给的一些,我都没舍得用。本来还想以后娶媳妇会用上,现在看来可以不用刻意节省了。”
冬青爽朗一笑,却说:“别急着用,以后说不定还能讨个贤惠的姑娘。”
余安年一愣,不解的抬头看冬青,然后无奈的摇摇头,又垂下去瞅着大红色的被子,细细地想着什么。
冬青唤他:“余安年。”
余安年听声抬头,这是冬青第一次严肃地喊余安年的名字,由不得余安年不认真听。当下正襟危坐,强迫自己直起腰来。冬青也没有阻止他,等他坐好,才站起来,右手掐剑诀,垂在身侧,厉声问道:“余安年,你可曾怨恨自己身世?”
余安年眼神呆滞片刻,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双亲,想起了小时候的烟花,一天天一夜夜,眨眼而过,还未回过神来,就只说:
“不。”
冬青又问:“能做到此生无悔,无愧于人?”
这次他回得快一些,却不是肯定:“我尽力。”
“力尽也做不到呢?”
“那就去见爹娘。”
冬青无言,双指直点余安年眉心,一缕缕气机注入,如潺潺溪流,却有洪钟嗡鸣,于是余安年又昏了过去。
直到天门穴变成青紫色,余安年的身体变得发烫,一丝丝白色的气体从七窍冒出来,冬青才收回灵气。突然,他看见余安年打开的窍穴里闪过一抹极其刺眼的光线,身旁剑气如海水倒灌,涌入余安年的天门穴,心里有些诧异,忙将余安年的天门穴关闭,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似乎没有意料之外的地方。
冬青略微思索片刻,担心这莫名出现的剑气会对余安年不利,却不知如何下手,在地下踟蹰片刻,愣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办法。可又转念一想,尽然自己解决不了这些已入天门穴的剑气,那么在此事上过于用心也是白费精力。况且此地是天下第一古怪的剑域,而小年生于此地,想来剑气很大几率是有好处的。
于是冬青便给他盖好被子,静静地守在一旁。
余安年做了一个梦,可怪就怪在,他知道这是个梦,自己却醒不来。梦里,他站在平日里上山所经过的桥上,一直望着东大街某个方向。不一会儿,一个脏乎乎的小家伙,腰里还别着一把小斧头跑过来,蹲在河边,用手泼着水洗澡,那鼻子眼睛长得的,分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余安年!
余安年愣愣的看着小年洗完澡,再利利索索的穿上衣服,重新别上斧头,一路小跑的过了桥,从余安年的“身体”穿过去。余安年随着小年的身影转过身,一直目送着小小的他跑到山上一片郁郁葱葱中,山路蜿蜒,下一刻就不见了。
余安年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上山砍柴,只是当时自己还很小,一天下来挥着斧头,顶多能砍三两棵树,赚不了几个铜板,好在当时何婶一直教他做饭,其实是在照顾他了,总是将自家的东西拿来余安年家,多多少少的给他补补身子。不过后来在八岁之前,就已经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婉拒了何婶的好意。
接下来,梦里的余安年竟然飞了起来,徐徐飘过小桥,又飘到山上,然后坐在一棵大树的枝干上,晃悠着两条腿,看下面一个小男孩挥舞着斧头,一下一下的砍树,砍进去,再费力的**,大多次都要左摇右晃的往外拔。
为何自己会做这样的梦?
余安年可是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了,只是看到这一幕有了印象,才会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砍树的场景,可这个高高的俯看自己的自己,有是怎么办到的?
马上余安年就发现不太对的地方。下面微微荡着的双腿,光坏白皙,纤细苗条,皮肤紧紧地绷紧的小腿,脚丫裸露着,脚趾嫩嫩的,肯定不是自己的腿!
余安年心想,这看起来似乎是女人的腿啊?
头猛地一阵刺痛,身体就像掉入水里一般徐徐下沉,余安年倒吸一口凉气,从炕上坐了起来。他眉头紧锁,不解地挠挠头,看了眼微微吓到的冬青,报以憨厚的微笑。冬青本来坐得好好的,还以为余安年要睡上一阵子才会醒,那知这家伙刚躺下不到半刻,就猛地坐了起来,确实有被吓到。
余安年问道:“冬叔叔,刚才那个是什么?”余安年以为刚才的梦境是由于冬青的缘故,所以醒来就先问了这个。
冬青却说:“你闭上眼睛,默念自己名字三遍。先试一试。”
余安年照做,闭上眼睛,慢慢的默念了三遍余安年,只听冬青说,“可以睁眼了。”
余安年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吓了一跳,赶紧眨了眨眼睛,有用手背揉了揉,可眼前的景象还是不变。
原来眼前竟不是屋内,而是在一堵墙下,两边看不到尽头,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着一些文字,余安年不识字,所以是看不懂的。更加奇妙的是,墙边还有一个淡金色的透明身影,余安年望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竟与自己十分相像。他忍不住问道:“冬叔叔,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些?”
冬青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这是我们那里的秘术,专门用来传道授业,你日后最好不要向任何人透漏此事,只当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他又说道:“接下来你再走到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虚影面前,不需要真的走,只要想着走路的感觉就行,然后再默念拔剑二字。”
余安年试着去做,发现自己看到的景象确实在移动,三两步走到淡金色虚影身前,他心里默念道,拔剑。
眼前的虚影有了反应,原本空空的右手多出一把剑的虚影,然后开始挥出凌厉的姿势,中规中矩的舞剑。余安年既惊讶,又专注地盯着练剑的身影,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来表达心中的震撼,只能说比那演武台上的打斗精彩多了。
冬青又在外面提醒道:“以你现在的程度,应该只能看到一套基本剑法和一个运转灵气滋补气机的功法,再加上一个炼体的拳架,这些都刻在了墙上,你日后都可以慢慢观看。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必须先学习剑法,在练剑的时候运转那套口诀,至于炼体的拳架可以不用管,以你现在的状况,一套都打不下来,就连常人都要吐血三升。而平日里你还要专门拿出时间,一遍遍的修补自己的窍穴,冲击新的穴位,这个过程只能自己完成,所以我本来给你准备了一个功法,不过现在有更好的,你平日就算不去可以运转,它也会替你修行,只比静坐时少两分功效。现在你可以再闭上眼睛,默念三遍名字,就会退出来。”
余安年默念三遍,果真退出来了。
他恍惚的点了下头,脑子里仿佛多了些东西,再仔细一想,竟将刚才的剑法一招不差地记了下来,这令他有些疑惑,自己的记忆和是这么好了?
冬青一直坐在旁边,当下和蔼地看着他,拿出了一枚指甲大小的玉佩,让余安年自己戴上,还加了一句:“不是我们的,是你自己的机缘。”
余安年不明所以的点点头,接过了这枚触手温凉的玉佩,上面刻着两个字,他恭敬地请教冬青这是什么字。冬青倒是没想到余安年不识字,哑然失笑,指着玉佩上的小篆说道:“一撇一捺是人,人以從生。貴於橫生。故象其上臂下脛。如鄰切。十二部,天地之性最貴者也,凡人之属皆从人。而另一字为间,会门有间隙,而门内可见月光,所以门下有光是为间。这就是人间二字。”
其实还有更深的含义,但是对余安年来说,接触太早反而不是好事。
余安年眨巴眨巴眼睛,诚实地说:“冬叔叔,你说的这些我很多地方不太懂,不过我下次还会再请教您,可以吗?”
冬青拍了拍余安年的肩膀起身道:“我在这里的几天里,有问必答,不要跟冬叔叔客气。”
余安年却听出话外音,问道:“您还要回去?那冬爷爷会回来吗?”
冬青尴尬的搪塞过去,着实不好意思自己说自己。余安年又坐了一会,身体不再疲惫不堪,手也不再颤抖。
冬青见他已无碍,便说:“休息好了的话,就出去走走吧,顺便把你那几个雪人堆了,否则我看这雪,要不了多久也就化了。”
余安年点头应允,起身将被子叠好,放在枕头上,又想了想,将枕头抽出来,搁在被子上面。只听外面的棠雪喊他,回头看时冬青已经出去了,便应了一声,深呼吸一口气,快步走到门前。
谁知棠棣正往里面走,余安年转身时,两人不小心撞在一起,身强体壮的余安年竟被看似瘦弱的棠棣撞得后退几步一屁股蹲下,而棠棣只是脚下一顿,忙上前扶他起来。余安年苦笑着撑起身来,没有搭棠棣伸过来的手。棠棣也没感到不好意思,只直起身子,看着他点了点头说:“还需多加锻炼。”
余安年忍不住笑了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心想下次争取把你撞退。棠棣眉头一挑,眼睛微眯,嘴角藏着抹弧度说:“好啊,可别不敢撞。”
余安年吃惊道:“我说出来了吗?”
棠棣绕过余安年走到桌子旁,没有和他再说下去,倒了一杯茶,小口吹着热气。余安年不小心瞥见棠棣初具规模的胸脯,又想起自己刚才心中所想的话,顿时羞得恨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想道歉却觉得越说越尴尬,于是余安年红着耳朵,只好落荒而逃,跑出去给棠雪修雪人。棠棣转身望向跑去屋外的余安年,腰倚着桌子,笑了笑,小声说道:“真好懂。”
冬青站在棠雪和余安年身后,余安年一边修雪人,一边还要提防棠雪的好心,帮倒忙的好心。至此,余安年算是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可如若他自己完不成修补气机的话,三年之后还是要死。难就难在余安年只能自己救自己,这也是这座天地的规矩,和因果气运一样,缠绕在每个人身上。如果余安年不是碰到无福的剑气,而是其他人的,那么他八成已经死透了,然而无福所斩之物,只是余安年三年之后的命数,除此之外,只耗损了余安年的精气神,这等手段世间少有,实为毒辣。
可有了盼头,总归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冬青抬起手,又忍住放下,转身望着紧闭的门,其他两人已经出去了有一会了,余安年的家里,捆着一个从天上落下来的罪魁祸首,还没搞清楚她的意图,之后还要想想怎么处理。
咚咚,有人叩门,在外面嚷着:“冬爷,是我,于湖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