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9年6月7日，高考开始的第一天，全国所有工地停工降噪。一大早上，考点周围，家长们便手牵手在小雨中拉起了一道道防线，阻止一切车辆通过，只为他们的孩子能够全身心的投入。
此时的家长们，心中不再是充满工作，只有孩子。
京市大学城门口，络绎不绝的家长们穿着雨衣、撑着雨伞，将考生送入校门。随后立即自觉地退到道路两旁，一直目送自己的孩子进入考场，才能放心离开。离开的时候，心里还在默念着时间，提醒着自己要在孩子出考场前到校门口迎接。
就在现代这样的繁荣社会，可能很多人都无法想像，会有那么一小群孩子，就在今天，在踏进高考考场的时刻，会没有父母的陪伴，没有亲人的关怀。哪怕成绩优异，也没有经济实力继续自己今后的学业。
校门内广场上，有一道瘦弱的身影，举着仅能遮住自己身体的残破雨伞，一直在不停地来回奔跑。不时地弯腰捡拾地上的饮料瓶，或是伸手给别的考生指明所属考场方向，甚至不时地将伞高高举起，为没带雨具的考生挡雨。
“晓雨，你还不进考场？你今天可不是自愿者。”闺蜜赵子枫实在看不下去，直接从考场中冲了出来。如果不是还没发考卷，这个举动立即能以作弊论处。
杨晓雨立即举高了雨伞，挡在闺蜜头顶。
赵子枫推开雨伞，急道，“你怎么还这么不急不慢的，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得为以后想想，以你的成绩，所有高等学府都在为你招手。”
“你快回考场去，还有十多分钟就要开考了。”杨晓雨再次将雨伞挡在闺蜜头顶，脸却忍不住地转向大门方向。
“你在等华思成对不对？”赵子枫杀了华思成的心都有，这种时候都不能早点到场，“我当初就不应该组织那次效游，更不应该拉着他陪你一起上山，那样你也不至于传染上他的习性。”
这句话立即打开了杨晓雨的回忆。
他们三人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
初一那年的春天，整个班级组织效游，就在旁边的象牙山脚下踏春。
华思成一如既往地拒绝，他从不参加任何班级活动，每天都是踩着铃声进教室，听到铃声就离开，从无例外。
“不行，这一次你必须参加。”赵子枫第一次当上大班长，第一次组织这样的活动，她对此充满集体荣誉感，不容许任何人退出。
“我没钱！”面对赵子枫坚定的眼神，华思成再次毫不犹豫地拒绝。
“不用你出钱，这次的活动经费，全部由她赞助。”赵子枫拉过杨晓雨，她们两人是从小的闺蜜。
“小事情，子枫的事就是我的事，组织再多次我也要赞助。”
那时的杨晓雨对钱没有概念，一张卡刷遍天下，从来没有支付失败过。
一个一个的理由都被驳回，面对铁了心的赵子枫，华思成也只能无奈答应。
这天阳光特别好，一片片新长出的草丛，在阳光下散发着春天的气息。叶片上的露珠，反射着早晨的阳光，每一颗都如同珍珠般耀眼。
象牙山的景色美不胜收，整个大部队沿着河流嬉笑打闹，零零散散走得很慢。
便是这种速度，华思成仍然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手提着袋子，在保证不会掉队的同时，不停地弯腰捡着饮料瓶之类的垃圾。
作为班长的赵子枫，最看不得这种状况，立即高声喊道，“华思成，你快点，别影响大家速度。”
喊一次，华思成便会提速一次，不过很快就会再次掉落到队伍的最后面。
赵子枫气得直跺脚，干脆拉着杨晓雨一路跟在华思成身后，一慢就吼，“你是有多缺钱，跑这捡瓶子？快走，别捡了。”
在两人一路的催促中，众人终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山脚下的一大块平地，不远处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
华思成似乎被身后两位女同学烦怕了，终于停下捡瓶子的举动，躺在一块石头上晒起了太阳。
“子枫，你看那边的牵牛花真美，比起城里的玫瑰显得更清新、更有活力。”牵牛花顺着河流弯弯曲曲、零零散散地往山上而去，形成一条天然的林间小路。
“我们沿着牵牛花上去看看好不好，也许山上会有一大片这种牵牛花，想想都很美！”
杨晓雨至今都记得那片花海，真的很美，美到至今只要闭眼就能闻到那片花香。
“不行，我们两个女孩上山可能会遇到危险！”赵子枫很干脆地拒绝，她始终记得自己作为班长的责任。
而且，作为班长，她得在这里指挥安排。刚当上班长，她总得好好过把瘾。杨晓雨立即抱着她的胳膊，就是一阵乱晃。
“求求你了，我想上去看看，不走远，就看看花。”
“可是，真的有危险怎么办”赵子枫拧不过，甩着胳膊叫道，“除非找个男同学保护我们！”
杨晓雨伸手指向华思成，“这不是有一个闲人吗？大家都在做吃的，就他一个人躺那晒太阳。”
看到华思成那副懒散的模样，赵子枫便气不打一处来，立即跑过去用脚踢着华思成“懒鬼，快起来，保护我们上山！”
再一次迫于班长的压力，华思成跟在两个女人身后，顺着牵牛花小路，向山上爬去。
越往上爬，牵牛花越多，景色越发吸引人，杨晓雨越是舍不得回头，三人越走越远。
“这河水真清啊，里面会有鱼吗？”相比较牵牛花，赵子枫更喜欢烤河鲜，现捉的那种。
“水至清则无鱼！”
华思成回了一句，立即被白了一眼。
赵子枫狠狠瞪了华思成一眼，她不喜欢这个答案，“如果这么清的水里能有鱼，味道肯定很鲜美。”
“你们快来，这里真的有一大片花海！”杨晓雨在前面高声大喊，显得极为兴奋。
她眼前所看到，正是印入她脑海中无数年都没有忘记的那片花海，美丽而又短暂。
“那有鱼，我看到水花了！”赵子枫注意力全在河边，看到水花立即兴奋地往河边冲。
华思成刚被杨晓雨吸引了注意力，等听到赵子枫的声音，再想转头阻止时，只听得“啊”的一声。
赵子枫瘸着左脚退回来，高声叫道，“蛇，有蛇！我被蛇咬了！”
卷起裤腿，一对较深的齿痕露了出来，“是毒蛇，是毒蛇。”
山里出生的孩子，很容易判断什么样的伤口有毒。出来踏春，肯定也是提前准备好了蛇药的。可惜，此时蛇药并不在他们三人身上。
华思成立即撕开自己的裤腿，在她腿部伤口上方扎紧。
“晓雨，我有点困，想睡觉。”赵子枫失去之前班长威风，缩进杨晓雨怀中，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
见状，本已经打算用嘴吸毒的华思成，立即放弃了这个打算。从赵子枫的表现来看，蛇毒很深，没有专业的工具，靠嘴吸毒，两人的性命都得留在这里。
“必须走直线赶紧下山，我在前面开路，你跟在后面，小心别再被什么东西咬了，我背不了你们两个人！”华思成从杨晓雨怀中背起赵子枫，手中找了根木棍，丝毫不顾脚下路状，直线开路下山。
必须得尽快送她下山，越快越好。
碎石不断从脚下滚落，杂乱从生的树枝，不断从华思成全身划过。为了赶时间，也为了身后女同学的安全，华思成用木棍驱赶蛇虫的同时，直接用腿将所有阻碍扫开，踏平。
没有任何迟疑，刚才撕掉裤腿的地方，能够看到不断有血迹顺着皮肤流下。
“小心点，春天刚到，蛇刚从冬眠中醒来，攻击性很高。”
“小心脚下，这里有点陡！”
“小心，这根树枝有点锋利。”
华思成在前面一边开路，一边不停地提醒，面色如常，声音也没有丝毫变化。
“你不痛吗？”跟在他身后的杨晓雨，本想问问赵子枫的状况，只是看着他走过的地方，形成一条血迹斑斑的小路，触目惊心，立时改变了说出口的话。
“快到了，别担心，班长会没事的。”
一边安慰，一边加快脚下的动作，没有时间选择路径，一切障碍强行踏过。
上山一个小时，下山只用了二十五分钟，代价是华思成全身上下无数条清晰可辨的伤痕，以及那条满是鲜红，已经看不见肤色的小腿。
踏春匆匆结束，赵子枫服药后被送往医院，她短暂的班长生涯也就此结束。
华思成拒绝了去医院的要求，拎起垃圾袋，步行回家。回去的路上，仍旧慢腾腾地捡着饮料瓶。如果不是他身上的血迹，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本该照顾赵子枫去医院的杨晓雨，没有选择一起进入救护车，而是一路跟在华思成的身后。看着一走一拐的身影，看着那条鲜红的小腿，前面的那个人越是平静，跟在后面的她越是心疼，心疼到无法呼吸。她想告诉他，她有很多钱，多到他一辈子都不用再捡饮料瓶。
最终，她只是跟在他的身后，静静地跟着，一边跟着，一边流眼泪。
一直跟入园区街道，他家所在的街道，她看到了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原本在她印像中，一直处处随便从不注意个人形像的华思成，在进入这条街道之后，立即像是回到家中的游子，洗去了全身铅华，整个人都焕发出生机。
园区街道是一条很普通的街道，与她这一路走过的街道全无二样，路人抽完烟随手扔下烟头，小贩占着路边贩卖货物，路人停在摊前讨价还价，丝毫不顾旁边的人和车。行人随便找个地方扔下共享单车就走，还有随处可见争吵叫骂声。
整个街道挤满了人，这条街道是出了名的人多，而且混乱。
但自从华思成进入他们的目光，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
路人按灭了烟头，捡起了周边的圾垃。小贩让开了道路，帮忙疏导交通。已经走远的行人匆匆回头，不仅重新摆放共享单车，甚至开始整理一切可移动的物体。道路两旁再也听不到争吵叫骂声，一片祥和气息。
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突然从地狱进入天堂。就像一条寒冰，遇上奇热得光焰，火焰所过之处，立即开始融化消退。
路过之处，每个人都亲切地跟华思成打招呼。杨晓雨就在他身后看着，看着华思成这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气派。
华思成多年来在她脑海中形成的捡垃圾形像，在这一刻开始消散。她突然开始发现，这个男同学是如此的帅气，全身都散发着一种光芒。
一路跟在他的后面，她的心跳都开始加速，脸上微微发烫。
手中垃圾袋装满饮料瓶时，华思成刚好停在废品回收处，一如既往的精确。回收换钱，转身旁边店铺购买特价的狗食猫粮，走到下一个路口，那里早有一群流浪猫狗在那等着喂食。
“我家就在前面，喂完它们我就回去。你可以放心了，早点回去吧，别让你爸妈担心！”华思成转头对着路口说道。
杨晓雨从路口处走出来，“你捡饮料瓶，是用来喂这些流浪猫狗的？”
“你以为我捡饮料瓶是迫于生计？”
杨晓雨想反问“难道不是？”，却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这是一个迫于生计的人能够做到的？或者说，做到这一切的人，难道还会迫于生计？
杨晓雨心中突然有一种大胆的猜测，“你每天的时间都极为规律。所以，从小学开始，你就一直在这么做？”
难道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吗？简直难以想像，“所以，刚才那条园区街道上，那些人？”
华思成一声轻叹，颇为失落，“你刚才也看到了，这条街真的很乱。这里是我的家，我用了十多年时间，每天去清理街道，整理共享单车，张贴文明标语，用心地去跟每一个人沟通。我用尽了全力，仍然无法让这条街道变成我想像的样子。”
杨晓雨当时不明白华思成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她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再解释。
她没有听他的话立即离开，在他喂完那些流浪猫狗，起身进入家门之后，她趴在他门口听了很长时间。
她能听到华思成父母迎出来的声音，却没有听到预想之中的责骂询问声，当时她有些不解，伤成这样他父母都不会惊讶不会询问吗？
在以后的时间，杨晓雨似乎推测出了一些事情，却从没开口问过。
“晓雨，晓雨，你快醒醒，别发呆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我们不跟那个变态学，我们做正常人好不好。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赵子枫急着快要掉眼泪，“他就是一个变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他在乎的东西。假如他不来高考，你要怎么办？”
“有，只是他在乎的东西，跟我们都不一样！”
杨晓雨从回忆中惊醒，“他说过会来的，他从来没有骗过人。”
这一点，杨晓雨始终坚信。
“我是说如果，如果他不来呢，你也就不参加高考了？”
“他不来，我参加高考也就没有意义了”杨晓雨坦白一切，“其实，我根本没有上大学的学费，来参加高考，只是因为跟他有过约定，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互相扶持，同路前行。”
赵子枫瞪大了眼睛，“你疯了，你真的扔了你爸临走前留给你的那张银行卡？”
赵子枫关注的点是学费，是那张永远用不完的银行卡，根本没听清楚后面所说的约定。
“小时候，我觉得刷光了卡，我爸就会出现。上小学时，我觉得，只要我不刷那张卡，我爸也许就会出现。初中之后，我不再关心我爸能不能出现，我只关心这张卡里的钱从何而来。子枫，你知道吗，那张卡里的钱，我用的不安心，它不该属于我。”
赵子枫急着不行，“你可以当圣人，我不会拦着你，但能不能等你学业有成之后呢？晓雨，拜托你回到现实好不好。我们没办法学华思成，我们不可能像他一样一直活在童话里。”
“哪还有什么现实，我已经看不见！”
发卷的铃声响起。
杨晓雨笑着将赵子枫推进考场，但始终没有等到华思成的身影。她安静地站在雨中，低垂着雨伞，淋着细雨，看着校门口。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失去你的第一秒，我已经开始在想你。”
她分不清脸上滴落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