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明,荀明义驾着马车,找了另外两家客栈拉回来数桶水,还是用昨晚的办法来测毒,最终的结果也同昨晚一样,那么中毒之事也就彻底证实了。
荀家三口和穆俭宗虽然都不报幻想,在得出这个结果后,心情还是沉重了几分。但是众人都是豁达之人,既知徒然伤悲无用,也就打起精神,收拾好东西,吞了几个煮蛋便上路了。荀家几位下人很奇怪为什么改了计划只住一天,为什么只吃煮蛋,但是荀父荀母并未解释,他们也就默默地随行。
从昌乐到登州有三条路,其中最北的路依次经过昌邑、掖县、黄县,黄县向东便是登州,黄县向北则是蓬莱。荀父已经和穆俭宗商量好,就走这一条路,到黄县之前还是回登州的样子,敌人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不会出手,而这一天多的路程,穆俭宗要尽可能的恢复功力。到了黄县便急转蓬莱,直奔穆俭宗朋友处而去,届时敌人觉察到荀家目的地不在登州,则一定会动手,那时,如果穆俭宗已经恢复了功力,便可以一战。
虽然希望仍然很渺茫,但这已经是荀家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但老天爷似乎专与荀家作对,还不到夏天,却烈日当空,无风无云,异常的炎热。虽然极尽节省,但毕竟还有四匹马也要饮水,荀家昨日蒸馏得的水很快用光了。路上经过两个酒肆,但是怕被下了毒,所以没有停下来补水。很快到了中午,一行人又渴又饿,见了一座叫做元宝寺的小庙孤立在路边一大片瓜地中。穆俭宗前去探了,大门敞开未见僧人,进门细看,只是个一进的院子,正殿供着佛祖,东西厢房一个厨房一个住人。小炕上有两个枕头两床薄被子,厨房里见不到食物和饭钵,灶里有炭灰但是全无热气。院子靠西厢房有一口水井,井口不大,但是井位极深,穆俭宗摸了一下绳子,还是湿的,想到刚才在瓜地里也有浇水的痕迹,推测可能是两位僧人上午给小瓜浇了水,然后出去化缘,此刻便不再寺中。
穆俭宗出来后,正要让大家准备什物,进寺去再用蒸馏的法子取水。突然听到极细微的脚步声,又细致地分辨了片刻,穆俭宗看向荀父,肃然说道:“她来了。”
转头看向来路,众人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四位蒙面黑衣人抬着一座锦缎轿子走过来了,左右还有八名护卫,背上负着大弓和箭囊,腰间一柄手刀,也是一般的黑衣蒙面。
荀明义见这些人步伐之稳健,与军中的带兵老将一般无二,但气势上又胜过几分,便知这些人应该是有组织、有经验、有本领的难缠角色,问道:“不能只有这几个人吧?”
穆俭宗道:“我们背后、左方、右方各来了十二人,此刻正埋伏着。”
轿子在离荀家一行人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了,既轻且稳地落地后,轿中走出一位女人,一身宫中尚宫的富贵装扮,看似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端庄秀丽,风姿绰约,雍容中含着凌厉之气,正是肖云凤,她说道:“此寺的水并不含毒,荀侍郎但饮无妨。”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穆俭宗见师妹面容依然俏丽,叹了一口气,说道:“师妹……”
肖云凤打断他道:“师兄,你们都是有公无私的人,现在我与荀侍郎是谈公事,你我之间的私事随后再谈,我们先公后私可好?”
穆俭宗被堵得哑口无言。
荀父道;“肖尚宫,我已是庶民,请勿再做侍郎之称,你我之间更无公事可谈。”
肖云凤道:“您现在的身份虽是庶民,但是侍郎的见识还在。我费尽苦心一番布置,不想昨晚就被你们知道了下毒之事,果然是非同凡响。而我再不来见就不好了,真被你们跑到了蓬莱牟家,麻烦就要多了一些。荀侍郎,我现在来相见是不是好时机啊?”
荀父道:“确是好时机。正午时分,我们又饿又渴,此是占了天时;此地平坦,无山无水,无林无渊,我们无处可逃,如果躲入这小庙之中,一把火烧了倒更省事,此是占了地利;我们中了毒还不得解,这算占了人和。”
肖云凤道:“荀侍郎分析的鞭辟入里,怪不得太后常说,您虽不是及第入仕,但却是一位能臣,没有那些书生的酸腐气,务实得很,既有胆识,又精细。”
荀父笑道:“太后真乃某之知己也。”
肖云凤也笑道:“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现在青州府尹帐下缺人,他深得太后真传,荀侍郎可以换个姓名,于其帐下谋事,必有如鱼得水之感,待有变之日,便是你东山再起之日。”
荀父正色道:“休说什么‘有变之日’,亏你能讲得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士为知己者死固然不错,但是也有句话,叫道不同不相为谋。太后虽然名为天子之母,但‘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太后终究也算臣子,有不臣之心就是不忠,我立志于忠君之道,又怎会与你们为伍。如今圣上是英明圣主,你们为了一己私利挑起事端,置百姓生死、将士存亡于不顾,在大义上也是全然不通,我不仅无法认同,而且鄙视你们!”
肖云凤道:“你不为你的家人想一想吗?”
荀父道:“我正是为他们想,才断不可屈服,无耻地苟活,又有什么意义?”
肖云凤道:“那就只有杀掉你们了。”
荀父道:“是太后要杀我们,还是你要杀我们?”
肖云凤道:“其实杀不杀,太后倒无所谓,但是我这些年也是有一些古劳的,太后心疼老奴,便把这个差事交给了我,全由我定夺。你如能听我之言,你我还算同朝为臣,我自然不会杀你,太后那里我也算再立一功。你如果不听,那太后也准我随了心愿,我的心愿自然是——杀!”
荀父大笑一番,说道:“你倒痛快!我夫人和儿子都算你的冤家,但是我家的下人们都是无辜的,你总该放过他们。”
肖云凤摇头道:“这种事,碰到了就算他们倒霉,他们能不能活,不在于我,而在于你,你只要答应了太后不就可以了嘛。”
荀父沉默片刻,说道:“好,我答应你,把下人们放了吧,让穆俭宗也走吧,我全家随你去。”
肖云凤道:“现在不能放,太后嘱咐过,为防你来一招‘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些人都得同行,跟着你一起效忠太后,将来都是开国之臣岂不更好。”
荀父哈哈大笑道:“太后确实是我知己啊。”
肖云凤道:“太后说你们这种人最好对付,总端着什么大义,太在乎别人。”
荀父道:“那她肯定也知道,我们这种人最难对付,因为我们太不在乎自己。”
肖云凤微微一笑,道:“好,看样子已经说不通了,公事已经办完,现在要办私事了。师兄,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穆俭宗道:“师妹,你既然还叫我师兄,我求你念在往日情意,放过他们,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肖云凤叹了一口气道:“虽然很多事情大家都明白,但是有些话不能说出口,刚才说了那些话,你觉得他们还能活着吗?他们活着的话,我还能活吗?你若念往日情意,此刻便杀了他们,为我爹娘和弟弟们报仇,我爹娘若再多活上个把月,不也是你的岳父岳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