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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烟花爆炸未遂

“霸王餐”行动于5月20日下午16点正式开始。

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伪装的破绽,小队仔细核对了伪造的番号以及每个队员各自的身份背景,把我们包装成了之前被我们歼灭的那个教导营的一个残部,套上了一个因为遭到恩军包围埋伏而不幸被俘的故事。因为战士们对那场战斗的整个过程都比较熟悉,所以整场战斗经历编造起来就显得尤为真实,也不需要刻意去记忆,只需要从交战的另一方来叙述事实即可。同时我们也摸清了需要渗透的那队俘虏的底细,他们是来自奥国陆军第209师11团的一些普通士兵,大约有十五人左右。选择他们的原因是这个团完全由西斯塔籍士兵组成,和教导部队没有什么交集,是渗透的绝佳目标。而且人数比较合适,即便半路被识破也有足够的能力反制他们。

我们按照既定计划行事,接应的A连士兵看似随意地将我们分批赶入11团俘虏之中一起参与苦役劳动。说是劳动,其实就是在填上之前奥军挖在河岸边上的战壕。因为看守比较少,所以俘虏们可以时不时偷偷摸摸地交头接耳。象征性地铲了十来分钟后,我做了个预先商量好的手势,让奥语比较流利的巴鲁斯与奥托克去和其它俘虏闲聊,但是没让希德也去。他看起来太生涩了,我有点担心他一紧张反而会令其它俘虏起疑心。大约经过了半个小时,巴鲁斯摸到我身边低声告诉我说一切进展顺利。可能是因为深陷囹圄情绪低落,这一撮战俘基本上没有人意识到和他们已经和一批敌国士兵混在一起干了半天的活了。过了一会儿奥托克也回来了,而我的直觉告诉我说可以进行下一步行动。在巴鲁斯的指引下,我摸到了这群战俘中军衔最高的一个人的身边。由于奥军的军官是单独关押的,因此这群士兵中的最高军衔不过就是个下士而已。刚才巴鲁斯已经和这位下士有过闲聊,简单交谈后我了解到这个人名叫翁特雷格,是西斯塔南部出身。我随即按照之前编造好的故事,装模做样地告诉他,之前偷听到恩军士兵讨论未来可能会把我们全部处决的传言,可能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人力看守这么多俘虏。他虽然当时没说什么,但是从神情可以看出来他内心深处已经产生了混乱。于是我又顺势将我们的“越狱”计划一五一十地介绍给了这位翁特雷格下士,并邀请他们一起参加。为了显得更加真实,我还在中间增加了一些冗余的无用信息,以显得整个越狱看起来像是仓促之间计划的那样。最开始我还担心因为西斯塔人与门垂德人之间的隔阂会让这位下士有所迟疑,没想到他却轻易地成为了我们的突破口。进一步交流发现他非常想念家中的父母与妻子,为了能够回家与家人团聚,他几乎全盘接受了我们的计划,并且承诺帮助我们将信息传递给整个队伍的其它战俘。经过接下来的观察我逐渐发现,做为义务兵被奥国强行征召过来的这帮西斯塔战俘,本身都没有多么浓郁的参战意愿。战败以后,这些人感觉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抵抗,就像白纸一样麻木地接受你给予的全部指示。在得知我们计划越狱后,整队战俘明显感觉振奋甚至躁动起来。如果是往常的情况守卫肯定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但是今天的守卫就如同聋子与瞎子一般毫不在意,“任由”我们在阳光之下谋划逃亡大计。

在安排好了一切之后,终于到了晚上19点的关键时刻。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时间点。夕阳西下,天色已暗,战俘都准备离开河堤回到俘虏营,路上来来去去的比较混乱,这时越狱是成功机率最高的时刻。于是我们按照既定计划,在回去的路上安排两个俘虏假装产生冲突,厮打在一起。而看守我们的两名守卫则依照剧本毫不警觉地走上前来制止,这时身后的几名俘虏突然闪出冲上前去钳住守卫的双臂,前面配合的则夺过守卫的枪支,用枪托将守卫击昏。负责打晕守卫的俘虏都安排的是索波特与斯塔尔切沃。由于都是小队自己的成员,因此大家下手很轻,守卫也“很配合地”乖乖昏倒在地。制服守卫后,大家毫无迟疑,纷纷掉头夺路而逃,奔向河边约定的地方。为了防止大家乱跑耽误了时间,我特意让拉什卡跑在最前面带路。不久后身后就传来了凌乱的叫喊声与枪声。

其实回过头来想这个越狱计划十分的粗糙与经不起推敲。我们在往河边奔跑的时候,就像射击比赛的移动活靶一般。如果这是一次真实的越狱,相信我们中间没有几个人能够活着抵达河岸,但是对自由的渴望使得这些俘虏完全不去考虑其中的危险与破绽,毫无顾忌地在河滩上狂奔。身后,由于A连仅仅是不断地放着空枪渲染紧张的气氛,因此大部分俘虏都顺利地跑到了我们安排在河边的小船这里。不过中间也出现了一点插曲,跑在最前面的希德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一个趔趄摔倒在了沙滩上,他想挣扎地爬起来,但是脚下又一滑,连续摔了两跤。奥托克最先从他身边跑过,竟没有去理会他,随后到达的斯塔尔切沃才连忙将希德拽起。我虽然本意是觉得让这小子跑在前面可能比较安全,不过没想到他连领跑都这么勉强。

不一会儿,河岸的小船出现在了眼前。先到的几人七手八脚地扯下上面的防水布,拼命将小船往河中推。后面跟上来的也纷纷加入了过来,不到一分钟就将小船推下了河。众人从齐膝盖的水中蹒跚着前行,狼狈地摸着船梆跳了上去,手快的抓起桨,没桨的就用手,疯狂地朝对岸划动着水面。我伏在船尾往后张望,然而划出不到百米就听见身旁发出了一阵从喉咙里传出的怪声。一名俘虏头部突然中枪,当场毙命,血雾溅射得到处都是。他的脑袋被打了个对穿,保持不住自己的重心,重重地向后仰去,随着子弹的惯性摔在了拉什卡的身上。一船人纷纷哀嚎着伏低了身子,谁也不敢抬起头来。这是计划以外的变故,我不知道A连这帮家伙这一枪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故意为之,但这的确极大地增加了这场越狱表演的真实性。这时拉扎尼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由着性子用力往外一顶,架起尸体直接抛进了河里。这个动作过于冒险,幸好当下没人顾得上他。然而看到俘虏落水溅起的水花时,一股异样的恐惧感却猛然涌上了我的心头。这是在之前战场上都没有产生过的,那种对无端死于战友枪口之下的毫无价值的死的恐惧。我感觉这时的自己,已然完全融入了越狱的气氛之中。

我看了一眼奥斯托,他满脸也没什么血色,抿着嘴眉头紧皱。能看出来他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其他的奥军俘虏自然更是吓得够呛。从他们肮脏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生气,有的仅仅是极度的惊慌与恐惧,仅仅是一次战斗的失败就几乎剥夺了这一群成年男性的全部勇气。这种体验对人精神的折磨不亚于肉体上的破坏。我们的队员虽然看起来也十分紧张与慌乱,但是如果你去仔细对比,你就能够发现他们眼神与真正奥军俘虏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我祈祷别人不要像我这样观察的这么仔细。

大概经过了十分钟,或者是二十分钟,船划过了河的中心。昏暗的夜色与河上逐渐漫起的雾气成为了我们最好的屏障。渐渐地,岸边的枪声已经停息,人声也依稀不可闻,只是偶尔还能听见叫骂与嘲笑的声音。俘虏们慢慢抬起龟缩的身体,我观察到大家的衣服大多已经湿透,也不知道是因为水雾还是冷汗。可见刚才那十数分钟对于众人来说,就犹如在等待前往天堂还是地狱的审判结果一般煎熬。

可喜的是,除了一名倒霉鬼,其他人都得到了前往天堂的门票。包括我们的队员在内,大家崩溃一般地喜极而泣,互相紧紧拥抱,还有人毫无节奏地拍着巴掌,不断地赞美着神的眷顾,发出了自出生以来最本能的嚎哭。那位下士更是像一滩水分过多的煎饼一样,软绵绵地瘫软在船底,口中喃喃着不明所以的话语。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在我们的“帮助”下,他赢得了与家人团聚的机会,而我们则要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验。

又过了大约差不多一样长的时间,小船终于到达了基尔河的对岸。对岸滩头如同废墟一般,杂乱地散落着大量的辎重和军械。这些都是奥军前几日慌忙撤退时遗落在原地的物资。此时的奥军士兵们(我想我们已经不能再称他们为俘虏了)显然已经从刚才的极度兴奋与喜悦中稍微缓了过来,队伍又陷入了沉默。我们在船底触滩后先后下了船,还未站稳,这时翁特雷格下士突然紧紧地攥住我的双手。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尤其是我们的战士,大家如同受惊的猫儿一般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我们。我的紧张心情也登时被放到了最大,难道是越狱的过程出现了纰漏?还是拉什卡的鲁莽露出了马脚?我担心他这时就识破了我们的伪装,也担心队员们因此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是没想到的是,下士却颤抖地说:“你们……是恩人啊!……太感谢了!你们救了我们所有人!没有你们的帮助,我可能一直要在恩军的奴役下,直到死去,再也没有机会与家人团聚……”他说着说着又要去抹眼角涌出的激动的泪水。

“别这么说,能够成功是所有人的功劳!只要我们能够活下去,有朝一日还要反攻回河对岸去,夺回属于我们的土地,不要丧气!”还未等我反应,一旁的巴鲁斯连忙即兴编造了一些话给大家打气,同时还煞有介事地弯腰捡起了一把奥军步枪*,想要塞进上士的手中。这家伙也是绝顶机灵,这么做一来掩饰了我因为心虚而略显僵硬的表情,二来这番漂亮话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使得人们不易察觉这异样的气氛。然而下士却迟迟没有接下枪。

他回头瞅了一眼其它的奥国士兵,而这些士兵们也互相瞄了瞄对方,大家不约而同露出了尴尬的神情。那是一种我到现在都很难描述的复杂表情。现在想想,那是一种混合着失落,麻木,愤怒与懊恼,还有一些压根就无法形容的情感。

“唉……夺回土地,从谁手里?”他干干地笑了一下,脸上的污渍好像能够剥落下来一般,“战斗打成现在这个德行,你们也该感觉出来了吧?打不打得回去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从他的脸上,从他们的脸上,我再次感觉到作为战士的斗志,已经消磨得荡然无存。如果奥军士兵都变成了他们这样,那我们或许离胜利已经不远了,想到这里我甚至有那么一丝同情我们的敌人。

他最终还是接下了巴鲁斯递来的步枪,“……不过咱们西斯塔人也不是懦夫,回到这边最终还是要归队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眼神中恢复了一点光彩,“你们之前也接到通知了吧?我们209师剩下的部队会去弗尔沙茨*汇合,然后会乘火车前往迪普*,在那里接受整编。你们也要去这儿么?”弗尔沙茨!弗尔沙茨!没想到刚到对岸,就从他的口中终于听到了我们期盼已久的那个名字。不出意外,这就是我们行动的第一站,火车出发的城市。

从中午开始筹备的,犹如走钢丝般的越狱表演终于在此时收获回报。至此时刻我才确信我们基本已经赢得了这些奥军士兵的信任。我扫了一眼奥斯托,正好和他视线相撞,他轻轻地向我点了点头。当然戏还要继续演下去,“我们在接到消息之前就被敌人冲散了,所以完全不清楚情况。但是如果你们接到去弗尔沙茨的命令,那么很有可能我们的目的地也是那里。”我假装毫不知情地回应道。“很好,那我们一同前往吧,多一个人也多一个照应,看你们能否在那里找到你们的部队。而且说不定我们在路上还有报答你们的机会。”

看的出来这位下士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觉得我们未来应该有用的上他的时候。在我的建议下,大家短暂地在登陆点周围摸索了一会儿,收集了一些散落的装备以及武器。我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们小队能够“意外”地回收事先已经布置在这里的装备而不要让对方察觉到我们的异样,为此我们还假装大方地分给了他们一些弹药与口粮,奥军士兵们感激地收下了。

弗尔沙茨是基尔河东岸的一座城市,距离我们登岸处向西北仅10公里,步行的话保守估计需要约两个小时。一路上大多是膝盖高的杂草丛,大家便趁着夜色在草丛中猫腰前行。虽然这里名义上算是奥军控制地区,但是我们仍然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这里还仍然相当于“无人区”*。尤其是夜里,对岸的“敌人”仍时不时向这边发射曳光弹与炮击,以阻止奥军趁夜色对散落这里的物资进行抢救。为了保证安全,我让翁特雷格下士的队伍走在前面,而我们小队则跟在后面负责断后。在到达弗尔沙茨前这段路程里,我判断应该不会出太多差错,因此简单地排查了一下队员们的精神状态。除了希德看起来仍然紧张兮兮的之外,其他人似乎并没有过多地受到刚才惊心动魄的越狱的影响。虽然奥托克对刚才那不分敌我的一枪还在碎碎念,但是终归有惊无险地混进敌军多少也提振了大家的一点信心。在路上做简单休息时又发生了一个与希德有关的小插曲,翁特雷格竟然冷不丁地也问起来了他的情况,“这个兄弟怎么从过了河开始看起来一直紧绷着,有什么事儿么?”

“……他就是个倒霉的后勤,上战场第一天就跟我们一起被打了个稀里哗啦的……”“……可不是么,这家伙还是个破大学生,你看不出来吧?你猜他问过啥问题?他竟然问你战壕里哪里最安全?”聊到希德,没想到队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数落起他来,奥军士兵也被逗得忍俊不禁,而希德自己也不去辩解,任由大家取笑。我没想到希德还发挥了调节气氛的作用,一度还误以为是队员们事先商量好,降低敌人戒心的计划。

短暂休息后再次启程。在队伍的末尾,这时奥斯托凑到我的耳边。

“队员的情况,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悄悄地说道,“大家散漫惯了。”

“你是说希德么?”

“不,希德我反而不担心。其它的队员,还是要提醒一下不要自作主张,”奥斯托补充道,“尤其是一会儿到了弗尔沙茨。”

“你到底是在说谁?”

“不,希望我是多心了……”他看起来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我能理解奥斯托的担忧,。

所幸一路无事,到达弗尔沙茨已经是夜间零点左右。这个城市规模并不大,据说仅有约7~8万人口。因为地处铁路沿线且离河岸较近,在战前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个贸易中转站。而现在则是作为奥军部队重整的一个前线集结地存在。我们在接近城市的路上被一处临时岗哨拦下。哨卡里有三名带着袖章的奥国士兵,看起来大约是宪兵模样。其中一人从路障后走出,喊话要对前线撤下来的士兵身份进行检查。他背对着刺眼的射灯,根本看不清楚样貌,也就意味着我们在他眼里一览无余。我示意队员们不要轻举妄动,先观察前面一队士兵的情况再见机行事。这时翁特雷格下士主动迎上前去,不仅报告了自己部队,也包括我们队伍的番号。岗哨里面看起来是个军官,他在呼啦呼啦地翻动着一本看起来这几天内已经被翻动了无数遍的名册,在上面指指点点,他又和翁特雷格下士互相比划了几下。可能是这些日子遇到了太多像我们这样的散兵游勇,他竟没有一一确认我们的身份就给直接给我们放行,大家因此顺利地进入到弗尔沙茨市内。

“亏我还琢磨了一套说辞来与卫兵周旋,”巴鲁斯竟有些遗憾,“看起来怕是无用武之地了。”我提醒他这里不是自我表现的时候。

不知道是因为宵禁还是疏散的原因,大街上静悄悄的,看不到任何的平民,有的只是偶尔经过的夜间巡逻的士兵。在所剩为数不多的路灯下,虽然成堆的军用物资随处可见,但是城市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少战争的摧残。这里看不到倒塌的房屋,看不到遍布弹孔的墙壁,也看不到四散发黑的血液与满地散落的弹壳,一切都为整洁,与战前别无二致。无法想象这地方离前线只有不到10公里。若不是从建在教堂中的战地医院里不断地传出着重伤员此起彼伏,略显沉闷的呻吟声,否则真有可能让人误以为已置身战事以外。经过医院门前,我不由得驻足。“好歹我们没受什么伤,和这些弟兄们比已经是万分幸运的了。”翁特雷格感叹着拍了拍我的肩,我点头表示同意。

“209师的部队在第五街区有一个集结点,”路上,翁特雷格下士跟我提到方才在岗哨那里获得的信息。弗尔沙茨是一个形似扁六边形的城市,由于出发前我们大概摸排过铁路沿途潜在几个市镇的大体情况,所以对他所说的有那么一点概念。“但是我没有看到你们部队的信息,也许……”他忍住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想回避一些不好的可能性。“没关系,当时前线上已经是那个情况了,我觉得我们师剩下来的人大概都还在河那边。”说完我假意叹了口气。

“刚才他们提到了,如果是找不到阻止的士兵,可以就近投靠其它部队,等待回去再行改编。所以你们要不就干脆和我们一同去209师集结吧?”下士似乎仍然期待与我们同行的机会。开始我还考虑了一下怎么拒绝,因为如果被正式划入某只队伍,再想偷偷摸摸脱队的难度就会增大不少。然而接下来从他嘴里却说出了让我们完全无法拒绝的理由,“明天一早就有一趟火车去迪普,正好轮到209师出发。如果你们一同来的话,应该可以早几天撤离前线,多少能早一点喘口气。”

“明天?没有办法更早了么?”

“不可能的,明早那班已经是最早的一趟了。”

“明早就挺好的,”奥斯托拨开我们凑了上来,“正好我们可以休息休息是吧。”

“好吧,看来似乎也只有这个选择了……”我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无可奈何的语气,但是实际上即便只是抑制内心狂喜的情绪就已经十分艰难了,甚至能够感觉到脸已经在发热。为了能够最快速度冷静下来,我胡乱摸出了一根烟点上。这种奥军配发的劣质军品香烟总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感觉是掺了木屑还是什么,不过论劲头儿还勉强说得过去。换平时真的是白给也不看一眼,但是现在却成了不可或缺的镇静良方。相信大家此时与我也有相同的需求,我把剩下的一包烟也递给了身后的队员们分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形式得到出发的车票。原本我们谋划了三四种不同的溜上火车的可能性,万万想不到最终会被人请上去。当时觉得,选上翁特雷格这个人真是老天对我们的莫大眷顾。

大约又过了不到半个小时,我们跟随下士终于来到了第五街区。这里有一处不大的广场,上面到处扎满了军用帐篷。透过缝隙能看到不少从前线撤下来的奥军士兵七歪八扭地挤在里面休息。这应该就是之前所说的209师集结点了。翁特雷格下士找来了勤务官,说明了我们的情况。勤务官听完后皱了皱眉头,他把翁特雷格拉到一边,两个人似乎开始争论起了什么,但是声音却没有大到能够清楚地听到其中的细节。过了一会儿勤务官走了回来,给每人发了一根写着编号的布条。

“按理你们这些门垂德老爷不应该和我们合流,但是你们的情况我听翁特雷格说了,今天这么晚了也就不深究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暂时跟随209师行动,这是你们明天的乘车凭证。现在总是有一些其他队伍的士兵想混进来优先撤离,这种事情让人非常头疼。这次就这样吧,都给我揣好了,谁搞丢了你们这几个人就都别上车了。”勤务官看起来不是很友善,他不耐烦地说完后拨起我的兵牌瞅了一眼,然后给我们指了可以领取粮食和水的位置,还有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帐篷已经没地儿了,你们就在那块儿休息吧,其它的事情明早再说。”

等勤务官离开后,我们学着奥军士兵的样子把布条都系在了胳膊上。翁特雷格告诉我刚才那位勤务官和他之前打过多次交道,比较熟络,因此没有刁难我们。由于分配的休息地不同,在简单地道别之后,我们终于与翁特雷格的队伍分道扬镳。大家在空地上以背包为枕,随意席地躺下。离早上出发还有约莫6个小时。明天是行动最关键且也是最危险的一段,届时会和几百名奥军士兵混在一起,被识破的概率也会成倍提升。为了能够保持足够清醒警觉的状态,这段时间反倒应该让大家好好休息一下。安排好每小时的望风顺序之后,我摸到了希德的旁边。

希德是第一班岗。我这么安排是觉得以他现在的状态,即便让他马上去睡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能睡的着,因此干脆就让他先站岗。况且这个时候我也能帮上忙。他呆呆地坐在花坛边上,盯着广场中央的一座雕塑,若有所思地一言不发。这小子脸蛋光滑,一副书生稚气的样子,看着就像没经历过啥洗礼,和战场上的氛围完全不搭。明明拉什卡比他要小两岁,但是看着却比他还要成熟。我发现他胸袋口露出来了之前分他的香烟的嘴儿,“怎么,刚才没抽?”

“连……我不会抽。”他咧着嘴苦笑了一下,有些不自然。

“你将来会学会的,”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压低了声音,“还有,别叫错了,小心穿帮。”

他“哦”地尴尬回了一声。我在他身旁坐下,虽说已经夏初时分,夜晚吹来的风还是能让人感到一丝凉意。我们无言地一起坐了一会儿,希德突然开口。

“长官,你读过拉谢夫*写的《并非无罪》么?”

“拉谢夫?好像在哪听说过,是个奥国人吗?怎么了?”虽然我这么应着,但是很遗憾我在文学上毫无造诣,对他说的并没有什么概念。

“对,他是西斯塔人。你知道拉谢夫生前就生活在弗尔沙茨这里么?”

“是么?这么巧?”

“是的。他是我最崇拜的散文作者之一。说真话,如果你有兴趣我推荐你可以看看这本书。其实,本来我一直想找机会来弗尔沙茨转转的。按照他书里说的那样顺着基尔河畔漫步,眺望席林山的日落,在和平广场凝望来往的行人,顺便还可以拜访一下他的故居……”希德说起书中的桥段来头头是道,看起来所言的确不假。

“……但其实我却一直在找借口耽搁,最终直到战争爆发也没能成行。没想到最终会以这种方式来到这里,是不是很讽刺?”他苦笑了一下,“我总是这样。所以大家都说我没有男人的气概。”

“这有什么?气概什么的也不是天生的,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学习。无论怎么样,能志愿来参加这个任务就已经证明了你足够的勇敢了不是么。”听完我的话,希德尴尬地笑了一下。说真话,我倒不反感和年轻人聊这种话题,遗憾的是现在的确不是探讨这个的好时候。

安抚完希德,我找了个还算干净舒服的角落靠下,简单地就着水吃了半块饼干。现在的我已经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倦意。想了想到目前为止计划倒是没有出任何差错。不仅得知了火车的出发地点与时间,甚至还意外得到了车票,顺利地让人觉得是做梦。虽然我不敢奢望后面两三天还有这样的好运,但是真要能能够保持这个状态,也许这个任务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身边躺着是因吉亚,他还没有睡着,眼睛瞪得像两个电珠一般,让人怀疑他偷偷磕了药。其实依赖安非他命,以在夜里保持清醒的现象在军队里并不稀奇。只要愿意,这种兴奋剂就能轻易地从军医那里要到。然而说实话我并不支持手下的人这么做。就像索波特说过的那样,这东西带来的感觉不过都是假象,消去的太快,副作用又太强,无异于饮鸩止渴。看我躺了下来,他偷偷凑过来想和我再对一下明天的具体计划。因吉亚是明天的主角,他需要在火车某个地方安放一些M型炸药*,并在出发后四小时左右引爆,从而逼停火车,确保我们在目的地附近能够顺利下车。这种炸药相比常规的T型炸药*威力要小不少,但是因为掺了镁粉,因此能够产生较强的光亮与烟雾,为我们在混乱之中安全撤离创造条件。因吉亚仍然担心在众目睽睽下安放炸弹时会被识破。我告诉他不要纠结这个问题,到时候小队会为他创造条件。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最终我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当再次被人摇醒时,已经是最后一班的斯塔尔切沃了。他没说什么,只是示意已经到了时间。天色微微发白,周围的帐篷里开始传出了奥军士兵醒来的嘈杂动静。我拍了拍脸尝试让自己清醒了一下,然后叫醒了还没起来的队员。

没过多久,大约是6点左右,刺耳的起床号响起,在广场上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乱。奥军士兵纷纷爬出帐篷,在广场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水与食物。一些下级军官闯了过来,开始大声呵斥士兵们的散漫,但是情况并没有多少改观。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昨晚在广场上驻扎的奥军士兵,才慢吞吞在空地上列队完毕。我简单估计了一下,这个集结点大约有五百来人左右,但是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奥军209师的全部有生力量。作为异类的“门垂德人”,在人群里的确会比较显眼,因此我们低调地窝在队伍的最后面。大概在十分钟后,一个上校军衔的高级军官走到队伍最前头,扯着嗓子发表了一通训话,无非是些忠君爱国,不畏失败,越挫越勇之类的套话,还有用南方大捷的新闻来激励大家。然而奥军士兵双眼写满了疲惫与失意,情绪低沉,看起来也不怎么为之所动。我在周围既没有看到其它的门垂德士兵,也没再看到昨天翁特雷格下士的人。身后的拉什卡冷不丁地突然笑了一声,我狠狠地瞪他了一眼。

接下来的部分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明的。训话完成后,我们老老实实地跟着这几百人的部队离开了广场,沿着主干道来到了车站。这里除了209师之外还有其它的一些队伍,包括部分伤员,应该都是安排在了同一趟车次。约莫上千号人把本来就不大的车站挤得满满堂堂。等候我们的列车是一台RK-60型*的老式蒸汽机车,大约有30节左右的车厢,客货两用大约各占一半。奥斯托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这个型号的车头如果拉30节的话最高时速很难破100公里,因此可能需要比之前预计的更长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209师的士兵并没有被安排在一起,我们小队最终登上了靠近车头的一节车厢内。虽说是客车厢,但是里面的所有座椅背都被拆除,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能够装的更多而已。原本为五六十人设计的车厢里塞下了接近两倍的士兵,还包括了各种枪械与装备,几乎与沙丁鱼罐头无异。

早晨9点,在士兵们的不满与牢骚下,火车终于缓缓启动,驶出了弗尔沙茨车站。向着它的目的地,也向着我们的目的地发进。最初,车上并不是很热闹,并没有谁大声喧哗,士兵们不过三三两两地低声进行着闲谈。我们的队伍也聚成一圈,大家都不做声,只用眼神做简单交流。

我原本预计接下来的等待时间会是煎熬的,但是大约才经过了十来分钟,身后一名士兵突然转过来拍了一下奥托克,问道,“嘿兄弟,看你们是教导师的吧?但是我听你说话不像门垂德的调儿,你是哪儿人?”他瘪着个脸,语气颇为粗鲁,让人觉得来者不善。众人立刻紧绷了神经。

“我?”奥托克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懵了,一时竟支吾了起来。但是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巴鲁斯就探出身子,很干脆地用他那地道的奥国语回答道。“帕克拉茨*听说过吗?俺们都是一个地方来的。”

“你看吧,我就说他们肯定来自西斯塔,你听他的口音就知道。”那士兵下一秒突然喜笑颜开,转过身去十分大声地和自己的同伴说道,似乎在炫耀自己猜测的准确。

“嘿,我也是帕克拉茨的!”坐在另一侧的一名士兵突然被吸引了过来。

“我也是!”“我家在扎耶查尔*,就在你们旁边!”意外地,由巴鲁斯“家乡”而起的话题逐渐炒热了车厢里的气氛,来自不同部队的奥军士兵们争先恐后地自报家门。不一会儿便得知,这一车士兵全是西斯塔省本地人,更有不少人的家乡是在基尔河的对岸。而我们小队的“发言人”巴鲁斯也加入了讨论的行列。他和奥托克其实并未在帕克拉茨出生,他们与这个地方的交集不过是祖籍关系,而自曾祖父一代就迁徙到了恩国,但是因为家庭的关系仍然保持了学习奥语的习惯与地方特色的语调,没想在这里意外地派上了用场。

我本想劝巴鲁斯收敛一点,但是转念觉得以他的机灵,穿帮的可能性不大。正好当下车厢内热烈的讨论气氛是个不错的掩护,我便向因吉亚使了个眼色。他飞快地摸出裹着炸药的小包,塞在了脚下不知道是谁的帆布包裹里,然后用脚后跟抵到了椅子下面。没人发现他一连串的小动作,我俩松了一口气。

因为聊到了东边的家乡,话题的中心自然而然又转移到了当前的战事上。看起来,这些本地士兵固然非常憎恨作为“侵略者”的我们,但是他们对自己的门垂德同胞,似乎也并没有多少好感。在他们看来,奥斯帝国巴尔谢王朝*统治下的西斯塔人,永远都是低人一等的所谓“二等公民”。而这场战争,也不过是维护门垂德皇室贵族,与大财阀们海外利益的工具。不少士兵觉得,整个西斯塔省现在沦为战场,交战的两个国家都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北方战线的溃败,也被归咎于门垂德裔军方高层的无能。这点倒是和我们宣传的基本一致,我突然有点理解了昨天夜里翁特雷格小队那怪异复杂的情绪了。

尽管我或多或少也乐于旁观敌国士兵倾泻牢骚的情绪,但渐渐地风向越来越偏,车厢里几乎要变成了反动言论的集会所。西斯塔地区一直有强烈的独立声音,然而我从没想到这样的话题竟然能在奥国军队里公开地谈论。这时要是有个什么军官突然出现,整车厢全部军法处置应该都不过分。我连忙给巴鲁斯使了个眼色,不要让他太出格。

然而一场意外的发生,令车厢里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距离火车出发大概两个小时左右,突然从车头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天巨响,几乎能震碎人的脑壳儿。随即不知谁高喊一声“是迫击炮!”,大家齐刷刷地埋低了身子。车厢里出奇的安静,能听见的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却没有再一次听到与刚才相同的“炮声”。不过随着车厢的一连串反常的震动,火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金属摩擦铁轨的刺耳声中停在了原地。

大约又等了几分钟,情况几乎没有任何的好转。由于缺少了火车行进带入车厢的风,挤满人的空间里温度逐渐升高,混合着汗臭味与机油味,士兵们又开始躁动起来。

“怎么回事?刚才是哪个喊的敌人的火炮?”有人嚷了起来。

“好像是车头故障了!”有一个士兵探头往车外看去,“全是烟!”

“搞什么飞机?怎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出事。”士兵们开始七嘴八舌嚷了起来。

“怎么办?”奥斯托凑到我的耳边问道。

“干等着也不是事儿,”我回道,“走,下去瞅瞅!”

所幸我们所在车厢离车头并不远,大概只有五六节的距离,因此我拉上奥斯托和因吉亚两个人从窗户翻下车。这么一带头其他奥军士兵也沉不住气了,大概有约莫十几个人跟随我们一同也跳下了车。车尾方向远处似乎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喝令让我们回去,但是我们没管它,径直跑到了车头。

车头处浓烟滚滚,一片狼藉。烟雾中,蒸汽机车如同一根黑色的米花,已不成形。周围已经聚集了一些士兵。

“锅炉炸了,司机没了。”一个先到的士兵怂了怂肩,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们。听上去好像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老旧的机车几乎从里到外翻了出来,锅炉内部的烟管好像豪猪刺一样胡乱地杵向四处。驾驶室也已经被锅炉外壁挤压的完全看不出形状,而司机更是已经不知道被巨大的气压掀飞到了何处。车头的爆炸似乎也波及到了第一列车厢,有些士兵被冲击波撞倒,头破血流,被人手忙脚乱地抬下车医治。在这样的灾难下,整列车竟然都没有出轨,也算是全车人的万幸。不过无论如何以现在的惨状,短时间能恢复运行已是痴心妄想。我从昨天还觉得一切都那么顺利,今天八成会出什么状况,但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意外竟是这样的具有戏剧性。可惜这种事件并不在我之前的推演的种种可能性中,现在需要尽快进行临时决断了。

“怎么整?难道要等他们修好再上路么?”因吉亚请示道,作为工程人员他看上去似乎也无法判断这辆车是否还存在有维修的必要。

“不,太冒险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这里。”奥斯托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同意奥斯托的意见,从目前来看车头炸成这样肯定是没救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去等不知何时才能有新的机车前来接替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太奢侈了。而且越来越多的士兵聚集在列车两侧,事态看上去向着混乱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这对我们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虽然离目的地还有将近一半的路程,但是提前趁乱下车,改步行前进,是我当前能够想到的最优解。

“轻松愉快”的搭车旅行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了。我强烈预感到,这一声天雷般的巨响,将正式宣告这次营救任务的艰难旅程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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