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烈。大隆。
雪后的夜里,风还有些刺骨。一弯月亮透过天上的云层,洒下一片朦朦胧胧的银辉,远远地照着人间,映在积雪上,把夜色都照亮了几分。
夜色已深了,却有一人在太监的引领下,走入宫中。由于天寒,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裘,还用大氅遮住了头脸,掩住了原本削瘦的身形。
他走得很急,厚厚的大氅随风翻飞,因为陛下这时召见他,必然有重要的事。
他走得很慢,因为宫内的路上还有些薄冰,踩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稍不留神便会滑上一跤。
四周时不时会走过一些巡夜的禁军,见了他都会先恭恭敬敬地行礼再离去。他却像没看到一般,自是自顾自地跟在前面引路的太监身后。
外面天寒地冻,风声猎猎,书房里却温暖如春,只能听到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啵啵”声。陈宇斌身着便服,正坐在书案后看着手里的一张密条发呆,雄奇的脸上也有些矛盾的犹疑之色。
忽然听得一声门响,有那么一瞬传来了外面的风声,随即又消失不闻。不由笑着问道:“是蒋先生来了?”
从隔在书房大门和书案之间的屏风后面,转出了一人。因为房内很是暖和,他已除下了外面的大氅和毛裘,露出里面的青色长衫来,悄无声息地走在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上,毕恭毕敬地向陈宇斌唱了个喏:“微臣参见陛下。”
正是蒋斌。
“蒋先生免礼。”陈宇斌免了他的礼,让他在书案前的椅上坐下,说道:“如此深夜,还叫先生入宫来,寡人心里很是不安啊。”
蒋斌忙躬着身道:“陛下厚爱,微臣惶恐。不知陛下何事相召?”
陈宇斌把手里的那张密条递给他,问道:“寡人刚收到的,不知先生怎么看?”
蒋斌快速地看完,略略思索了一番,答道:“依微臣之见,可以依他之言。”
“哦?”陈宇斌挑了挑眉。
蒋斌说道:“他的话说的也没错,若是都不信他,他为谁卖命有什么区别?”
陈宇斌疑惑道:“先生信他?”
“信,当然是要信的。”蒋斌解释道,“他刚到那边,威望不足,难以掌控军队也是实情。若是他真心投诚,却因我们的猜忌变得未尽全功,那可就坐失良机了。欲取先予,给他点甜头,让他接下来好好地干就行。”
陈宇斌没有说话,他知道蒋斌必然还有话说。
蒋斌接着说:“不过,也不可轻信,若是假意,他这般虚与委蛇就所图甚大了。”
“寡人也是怕他只是假意投诚,若是轻信的话,反而被他设计了。”陈宇斌有些苦恼地说,“蒋先生有什么妙计吗?”
蒋斌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备州。”
“啊?”陈宇斌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备州。”蒋斌又重复了一次。
陈宇斌陷入了沉思。
西烈一直以来国力弱小,除了因地处西北,物资匮乏外,也因文化、技术的底蕴远不如南文,人口又少,地方还穷。特别是军用的武器装备,完全无法与南文的装备相比。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陈宇斌还没继西烈王之位时就派人渗透进南文,获取南文的冶铁锻造之术。便是他自己,也曾多次借着入南文朝见文帝的机会,暗中寻访锻铁匠人,许以高官厚禄、金珠玉帛,让他们为自己效力。
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是财帛动人心。不管怎么说,他后来终有所得,便在备州设置冶铁务,把这些锻铁匠人都安置在那边,专门制造西烈的兵甲。
备州一带盛产铁矿,西烈所有兵器盔甲都是这些匠人们采用冷锻方法铸造的,非常坚固耐用。
陈宇斌又用这些最好的兵甲和西烈最好的战马组建了一只重骑兵,人马都披挂重甲,赐名叫天狼星,命人操练。
他还不放心,又一直等到冶铁务打造出了大量给普通士兵用的兵器,军中十之八九的士兵都用上了这些精良的兵器,大大缩小了和南文间武器装备的差距,甚至犹有过之,这才有底气称帝。便是称帝后,冶铁务也没有一日停工,源源不断地给军中供应精良的兵甲。
三汇之战,他能获胜,除了人多势众、谋划得当外,装备比之文军也不遑多让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在此之前,南文方面一直认为西烈人只是一群文化浅薄、装备落后的土著,便是林坦这样的边军将领都认为西烈军是一群乌合之众,遑论朝中众人了。也因此战,南文君臣才认识到了原来西烈和自己之间的装备差距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
可以说,备州是西烈的军事重地。陈宇斌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蒋斌会提出用这个地方给节士邦换取军功。
“还请蒋先生解惑。”陈宇斌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通。
“陛下,备州在我西烈地位如何?”蒋斌问道。
“看来蒋先生这是要考校寡人啊,”陈宇斌笑着,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国之重地。若无备州之力,我西烈必然难与南文争雄。”
“那备州对于南文如何?”蒋斌又问。
陈宇斌想了想,说道:“应当算是心腹大患吧。”
蒋斌笑了笑,说道:“原先的备州确实是我西烈的军事重地,但现在我军基本都用上了最精良的装备,备州的地位自然不如以前了。”
他微微一顿,给了陈宇斌一点思考的时间,又说:“而对南文来说,备州的技术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我们的技术本身就是从南文学的。里面的打铁设备,没了也就没了。至于那些铁矿,他们便是占领了,开采也要时间。我们只需把匠人们转移至别处,备州对于南文来说就是鸡肋。”
陈宇斌的眼睛亮了起来。
蒋斌继续解释道:“我军在备州的防守比较薄弱,盖因备州外有四百里的荒漠,行军艰难,不惧南文来攻。若给南文占了备州,一则他们补给艰难,二则他们还不敢孤军深入我西烈境内,以战养战。只能派重兵把守,徒损兵力。便是他们行险攻入,我军也有洪关天险可守。”
陈宇斌已经回过味来了,赞道:“先生此计甚妙!”
蒋斌并不自傲,仍是说道:“节士邦是否真心投诚,也可由此而知。”
陈宇斌眼中喜色更浓:“先生别卖关子了,寡人愿闻其详。”
“既然他想要功劳,我们就给他一个大功劳,南文向来重文抑武,他得此功劳,朝中文臣自然坐不住,便是文帝怕是也会有所猜忌。若是真心投诚,他自然不会怕受猜忌,反而会因此更为真心。”蒋斌眼中露出一丝阴狠:“若是假意投诚,他摸清备州情状后,必然会借口撤兵,让兵马在并州一带布防。反正他已经中了毒,命还捏在我们手中,到时候得不到解药他必死无疑。”
陈宇斌心中大快:“先生这么一分析,让寡人茅塞顿开。先生大才,寡人得先生之助,真是如虎添翼啊。”
蒋斌脸上露出感激之色,自谦道:“陛下谬赞了,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罢了。陛下乃是一代雄主,只不过政务缠身,无暇谋划而已。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分内之事,能得陛下赏识,实在是荣幸之至。”
陈宇斌听得十分高兴,硬是又留蒋斌谈了大半夜才放他走。
而相应的指令,早已往南文方传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