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延州,青阳县。
滔滔济河水,自西北而来,在县城外汇入苍龙江,奔腾东去。
两水夹处,有山名唤乌石山,山脚下矗立着一座白塔,相传是数百年前一游方僧人所建,后来逐渐开始有人依塔而居,于是就有了白塔村。算起来,白塔村的年头比青阳县城还要长得多。
白塔边上挺立着一株老榕树,树须深垂,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岁。枝叶深处,知了声此起彼伏,正是盛夏时节。巨大的树荫里,摆着几张桌子,十来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正襟危坐,正聚精会神地听一个二十出头的书生模样的青年说话。
“天下诗词本一家,正所谓诗分律绝,词惟曲调。但是,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影响下,也会演绎出自己独特风格的作品,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燕雄秦雅楚婉约。”
“燕国位于北方,其国内地势险要,多崇山峻岭之地,又与蛮族接壤,边境常年不靖。所以燕国诗词多慷慨豪迈,不拘音律,随意抒写,直抒胸臆。”
“楚国位于南方,有苍龙江为天堑,其国内则地势平缓,多水暖山温之乡,小桥流水之地,承平日久,其人生活尚奢靡,所以诗词多以小令为主,辞句婉丽,格调含蓄。内容偏重男女之情,游子思乡之叹,远人别离之恨。”
“我们秦国位于燕、楚之间的中原腹地,乃诗词发源地,最重格律。所以诗词多格律严谨,音调谐美,辞句工巧。”
“不过,事无绝对。我今天要介绍的这位诗人,就与他那个国家的大多数诗人风格迥异。”
说着,他取出一张麻纱纸,在身旁的木架上展开,夹住。众少年看去,只见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首诗:
“饮马傍苍龙,水寒风似刀。
江雾隐斜日,黯黯见常昭。
忆昔济左战,君王意气高。
旌旗蔽日月,艨艟镇江涛。
岂意敌难料,将军夜遁逃。
樯橹化飞灰,铁骑如秋草。
失我膏腴地,雄图渐枯槁。
寒鸦满野渡,白骨乱蓬蒿。”
青年说道:“这首诗名叫古渡口行,是楚国诗人杜枚杜子才所作。与大多数婉约绮靡的楚诗不同,他的诗长于言史叙事,虽用词平淡,却别有一种力量。下面我们先来赏析一下这首诗。”
“开头两句写景,交待写作的环境。深秋时分,作者在苍龙江边饮马,于落日余晖中,透过江雾,朦朦胧胧地望见了江北的常昭城。回忆起当年的济左之战,感慨不已。”
“二十年前,我大秦和楚国之间爆发了济左之战,当时楚国皇帝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水陆并进,越过济水河攻打大秦。大秦由当时的晋王,也就是当今的皇上领军,在左川岭出奇兵击败陆路楚军,后趁势反击,星夜奔袭,在楚国水师反应过来之前占领了常昭城。”
这时,一个少年举起了手,获得青年同意后,他起立说道:“先生,我听爷爷说过这段故事。他说皇上当年攻占了常昭城后,连夜在济水上拉起铁链。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楚国战船从济水上游撤退下来,被铁链拦住,乱成一团。这时皇上趁机以小艇载火油冲入楚军船队放火。要不是楚军大将皇甫长风强行清空水道,再以巨舰冲击铁链,最后更冒着箭雨,强行斩断铁链的话,楚国皇帝也要被活活烧死。”
青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点点头:“原平说得很好。此战过后,楚国在苍龙江以北的土地悉数被大秦占领,尤其失去了延州这个产盐区,更是元气大伤,从此不敢北顾。”
“当年楚军从常昭突围后仓皇南逃,由济水入苍龙江,在江心渔人洲被秦军追上,一场大战之后,楚皇侥幸逃脱。”
青年最后又道:“济左之战十五年后,杜枚路过苍龙江,眼见往昔繁华的渡口破败不堪,枯草衰蓬之间,不时仍能见到当年楚军的枯骨,再远远看到陷于敌国的城池,心中悲凉之情,那是不用说的了。”
“好了,今天的诗文鉴赏课就上到这里。回去之后,大家要熟读并背诵,我会检查。明天我带大家参观渔人洲,凭吊古战场,以加深大家对诗文的理解。回来后,每人选取诗中一句做一篇文章,三天后交上来。好了,下课。原平、原安,你们俩负责把桌椅搬回学堂去。”
少年们齐齐站起身来,齐声道:“先生再见!”
青年收拾好书本教具,正在与少年们道别,忽听一声娇唤:“昱哥哥!”抬眼望去,但见一少女盈盈立于榕树之下,青衣罗裙,长发披背,发间垂着两条黄色丝带,容貌秀丽,肌肤胜雪,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夕阳从榕树叶底照将过来,在她的俏脸上淡淡地涂了一层金黄,平添了三分娇媚之色。
青年展颜一笑:“玉蓉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萧玉蓉嫣然一笑:“村东李阿牛家的孩子生病了,我刚给孩子看完病,想着你在这儿授课,就过来找你一起回家。”
青年关心地问道:“小鱼儿得了什么病啊?”
萧玉蓉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病。鸡肉吃多了,积食不化,有点儿发热。我给他推拿了一下,煎了份山楂陈皮大麦汤,估计明天就没事儿了。”
青年赞道:“玉蓉妹妹不愧是女神医!”
说话间,少年们已经收拾好了桌椅板凳,乱哄哄地向他们道别,然后各回各家去了。
青年和萧玉蓉一起,绕过白塔,沿着小路上乌石山回家。其时红日西斜,江雾渐起,乌石山上榕树参天,倦鸟归林,百啭千鸣,煞是热闹。转过一个弯,在峰顶巨石脚下,两丛凤尾竹随风摇曳,一栋简朴的高脚木板房矗立其间,正是他们的居处。房檐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正倚栏而望,病容之下是一脸慈祥的笑颜。
萧玉蓉欢叫一声:“爷爷!”疾步上前扶住老儒,嗔道:“爷爷,您身体不好,不在屋里呆着,当心着凉啊。”
青年也来到老者面前,恭声道:“先生,我回来了。咱们一起回屋吧。”
萧不易看着这个自己一年前从江边捡回来的青年,轻声咳嗽了两下:“无妨,在屋里呆得有点儿闷,出来透透气反而有些好处。阿昱,今天课上得怎么样?”
青年笑道:“还好,今天教《算学启蒙》和《幼学千字》,还有一堂诗词鉴赏。除了两三个调皮鬼之外,孩子们的表现都不错。”
萧不易轻轻一叹:“这批孩子,从我修习蒙学多年,其中有几个很有希望通过明年春天县里的神童试进入县学,是村里希望所在。可是如今考试在即,老夫身体却出了问题,不能继续教导他们,只能由你代为教授。阿昱,这阵子你要多用点心啊。”
青年点头:“您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这时,“吱呀”一声,边上厨房的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略带三分稚气的小脸:“先生,昱哥哥,玉蓉姐姐,饭做好了,赶紧趁热吃吧!”
萧玉蓉扶着萧不易进入厨房时,女孩儿林巧莲已经把饭菜布好。一张略显陈旧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碟萝卜干、一尾蒸白鲢、一筷捞蕹菜,外加一盆蚬子汤,虽无山珍海味,却胜在色香味俱全。
青年不由得赞道:“阿莲的厨艺越发好了!看着就有食欲。”
林巧莲俏脸一红,低头道:“哪有昱哥哥说的那么好,都是从我娘那儿学的,只怕不合先生的口味呢。”
萧不易呵呵一笑:“阿昱说的不错,阿莲做的菜很合我的口味。阿莲,你做饭辛苦,就留在先生这儿吃晚饭,吃完饭再回家吧。哦,对了,黄酒温好没有?我和阿昱要喝几杯。”
林巧莲看了看萧玉蓉:“玉蓉姐姐?”
萧玉蓉蛾眉轻轻一皱,摇摇头:“爷爷,饮酒伤肝,你身体不好,我已经跟阿莲说了,最近这段都不要喝酒。”
萧不易长叹一声,作出一脸郁闷:“病来英雄不自由哪,连喝酒的权力都没有了。我们家蓉儿什么都好,就是管人管得厉害,以后她的夫婿有的受了。”
萧玉蓉俏脸飞红,跺脚道:“爷爷!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嬉笑间,林巧莲已经盛好米饭,请大家入座。萧不易端起饭吃了一口,叹道:“老夫爷孙俩在白塔村居住十余年,仅以教书为生,不识庖厨,还是多亏了村里各家轮流替我做饭哪。阿莲,回去替我谢谢你爹娘。”
林巧莲给萧不易盛了一碗蚬子汤:“我爹娘常说,要不是先生在村里授课教学,我们村这些年哪会有人能考上秀才啊。就是那些原本淘气的孩子们,在先生的教导下,现在也懂规矩了很多。村里人说起这个,都对先生感激不已呢。还有玉蓉姐姐,这几年除了在城里坐诊,还在村里给人看病,大家都说,有了女神医,平常头疼脑热什么的,都不用往县城里跑了。”
顿了一下,筷子在碗里轻轻地扒了扒,飞快地看了一眼青年,林巧莲又轻声道:“现在又有了昱哥哥来帮忙,大人们就更放心了。”
青年微微一笑。他前年夏天被人发现昏迷在村口的江滩上,是萧玉蓉将他救回家的。那个时候的他,一身伤痛,并失去了对往事的所有记忆,除了自己的名字。是萧玉蓉的精心救护,才使他在几个月后恢复了健康。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际,那儿有一块玉佩,是他当日身上惟一所带之物,正面阳刻一“襄”字,背面阴刻“昱”字。虽然自己不记得这玉佩的来历,但是青年坚信,它必然与自己身世相关。
看到他有点儿走神,萧玉蓉噘起了好看的小嘴:“昱哥哥,在想什么哪?吃饭也不专心。”
李昱回过神来,笑道:“我在想啊,多亏当初你把我救了回来,不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呢。”
萧玉蓉嫣然一笑:“昱哥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情的。”
李昱道:“先生,说到神童试,我看原平兄弟俩,还有阿莲家的秋生,这几个学生基础扎实,诗文也颇见功底,很有希望考上县学的。记得有一次我要求大家做一首关于春天的七绝,作业收上来后,看到秋生写的《咏柳》,遣词工整,平仄合韵,于明快景致中见细腻春愁,在他那个年龄中称得上是上品,即时与县城里那些世家学堂的优等生们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萧不易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几个小家伙都是可造之才。对了,蓉儿啊,白天时杏林堂陈掌柜托人带话,说他那儿的医馆已经重新装修好了,明天起你就可以回去坐诊。陈掌柜说你这半个月没去,县城里的妇幼病患们都很想你呢。”
萧玉蓉开心地笑了:“太好了。昱哥哥,你明天送我去城里吧。”
李昱摇摇头:“我明天早上要带学生们去渔人洲,让他们实地感受一下当年济左之战的古战场,没法送你了。”看到萧玉蓉脸上的失望之色,顿了顿,又道,“但是我可以去接你回家。”
萧玉蓉俏脸顿时绽放出明媚的笑容:“一言为定!”
林巧莲担心地问:“玉蓉姐姐,你回城里给人看病,不管我们了吗?村里如果有人生病,该怎么办哪?”
萧玉蓉安慰道:“县城就在河对岸,来回也就几里路,问题不大。再说,我在城里坐诊,大家买药什么的也会更方便的。”
四人又说笑一阵。林巧莲见饭已经吃完,手脚麻利地收拾完碗筷,正欲告辞,忽听得门口楼梯响动甚急,一个憨厚的声音传来:“先生!先生在家吗?”
林巧莲惊喜不已:“阿爹,你怎么来了?”
听说林巧莲的父亲来了,李昱和萧玉蓉赶忙起身迎接。没等他们迈开脚步,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着麻衣的虬髯大汉就闪了进来,正是林巧莲的父亲林大虎。
林大虎冲着萧不易施了个礼,憨笑道:“先生,我是正好打渔归来,顺路来接阿莲回家的。”
萧不易颔首道:“这几天多亏阿莲给我们做饭了。阿莲这孩子心灵手巧,我们都很喜欢她做的饭菜。”
林大虎欢喜道:“那以后就让阿莲来伺候先生的饮食吧。对了先生,我刚才在榕树林聊天时,听林善锦家人说县里打算取消全部村学,不知可有此事?”
林善锦家乃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与延州世家崔家走得比较近,崔家在府城、县城都有许多人脉,他的消息应该是相当灵通的。萧不易皱了皱眉:“取消全部村学?那孩子们怎么办?”
林大虎擦了擦汗,答道:“不知道啊。先生,您和教谕关系不错,能不能麻烦您去问一下,孩子们的前程要紧啊!”
萧不易点了点头,温声道:“放心,这是老夫的职责所在。我明天就进县城,找教谕问个清楚。”
萧玉蓉急道:“可是,爷爷,你的身体……”
萧不易摆了摆手:“这点路我还走得动,不用担心,孩子们的事情要紧。”
林大虎感激地道:“先生,明天我赶车送您去县城吧。”他看了看萧玉蓉,“神医放心,我一定把先生照顾得好好的。”
又聊了一会儿,林大虎留下一条鱼,拉着林巧莲回家了。
栏杆边,萧不易看着林大虎爷俩消失在拐弯处,叹了一口气:“世家们想重新夺回科举入仕这个渠道的想法已经很久了。如果我所料不差,村学解散后,有天分的孩子还可以到世家资助的学堂继续求学,但是一般的孩子可能就要失学了。”
回过头,他看着萧玉蓉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走这一趟。蓉儿,明天爷爷和你一起上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