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
李昱从梦中醒来,一头的冷汗。
这个怪梦从一半年前开始,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
在梦中,他看到众多铁甲大船在星空下飞行,玉石巨舰在虚空中穿梭。在许多陌生的陆地上,无数的人形钢甲怪物和玄衣人在往复冲杀,弹雨如幕,剑光纵横,山峰倾颓,江河溃流,天地一片血火。星空中,铁甲大船和玉石巨舰互相喷射出明亮的光柱。陨落的舟舰在血色天空中绽放成惨烈的烟花。
梦境变换。璀璨的星河如一条乳白色的丝带横贯夜空,星河中央,一颗美丽的红星熠熠生辉。星空之下,一位白衣人斜背长剑,背负双手,站在一艘巨大的玉舰上,沉默不语。在他前方的虚空中,有一处妖异的黑色漩涡正在缓缓转动,宛如恶魔的眼珠一般,星光在它的周遭产生诡异的扭曲,使得它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星河中不时有星光乍亮还灭。
白衣人轻叹一声,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盒,凝视半晌,然后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那颗美丽的红星,随即振衣而起,御空飞行,坚定决绝地投入了那处黑色之中。
来自漩涡深处的巨力迅速将白衣人扯向无尽的深渊,他的身体转眼化成齑粉,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刺眼的白色。
梦境再度变换。
这回的梦,画面是破碎的。
烈阳、骤雨、奔马。
黑衣、刀光、鲜血。
阴森的神庙,冷酷的神像。
一条龙状物浮于虚空,昂首怒吼。
梦境陷入黑暗。
抹去额头的冷汗,李昱定了定神,披衣起床,推窗望去,只见夜空中繁星满天,一弯残月,斜斜地挂在山前,已是下半夜时分,想想反正睡不着,干脆不睡了,于是轻轻地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他漫步来到山崖边,在青石上坐下。周遭寂寂,虫声唧唧,轻柔的夜风拂过,使他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不少。抬起头,只见一条璀璨的星河横跨天际,在夜空中如梦幻般美丽。星河的中央,有一颗红色的星星在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李昱摇了摇头,自从开始做那个怪梦起,他就对这颗红星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在灵魂深处,还潜藏着一种遗憾、一股冲动,想要接近这颗红星,想要到那儿去看看。
李昱苦苦地一笑。
我连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都不知道,居然还有飞天遁地去看星星的冲动,也是够莫名其妙的。
但是,那些铁甲大舰和玉石巨舰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能在星空中飞行?
那些钢甲怪物和玄衣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白衣人是谁?
那个黑色漩涡是什么东西?那痛入灵魂的撕扯又是什么?
那个神庙又是什么地方?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不断出现在我梦中?
难道我的失忆跟这些有关?
我到底是谁?我来自何方?
还有那些不时在我脑子里冒出的古怪想法和知识又是怎么回事?
李昱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迷惘。他现在的记忆,仅仅开始于前年的夏天。
在那个暴雨停歇的午后,浑身伤痛,趴在江滩上的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着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萧玉蓉。是她那双秋水明眸,带来了温暖,点亮了他的人生。
想到萧玉蓉,他满心柔软,抬眼望去,那丛凤尾竹边就是她的卧室,此刻黢黑寂寂,想是正香梦沉酣。
一半年前,他第一次做这个梦。醒后彻夜难眠,头疼欲裂,精神萎靡。萧玉蓉制安神药让他服下,并替他按摩头部缓解疼痛。午后,精神有所恢复的他,被萧玉蓉扶着,在江边的老榕树下,一边吹着江风,一边听萧老夫子给孩子们讲课。
听着听着,不觉精神恍惚。蓦然之间,一股记忆,不,不能说是记忆,应该只是纯粹的知识,从心底深处涌了出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个人将自己毕生所学的知识,一股脑儿地灌给了他,只在刹那之间,他就变成了一位饱学之士。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萧玉蓉的惊和喜。以为他记忆恢复的她,在做了全面检测后,断言他的记忆并未失去,而是被封印在了意识深处,在合适的时候,遇上合适的事情,就会被释放出来。
那以后,她做了多次试验,想要再次释放他的其它记忆,可惜至今尚未成功。看着她的一脸遗憾,他每每笑着安慰她:没有关系,就这样其实也挺好。
他是真的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博学儒雅的老夫子,心地善良的女神医,淳朴亲切的村民,顽皮聪慧的学童。忙时教顽童学训诂句读,闲时陪佳人看渔舟唱晚,日子过得充实写意。
但是,这个梦应该不是毫无来由的。他隐隐担心,终有一天,梦中的场景会撕碎他现在的生活。在潜意识里,他就有些抗拒记忆的恢复。萧玉蓉试验的失败,多少和他这样的心态有一些关系。
他又叹了一口气,怏然回屋,看看能不能在天明前再睡个觉。不然,明天萧玉蓉看到他精神萎靡的样子又该担心了。
李昱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身体不佳,原本早该安睡的萧不易却出现在山脚下的苍龙江畔。
他站在岸边的一棵柳树下,病容冷漠,不再是平日慈祥儒雅的笑容:“一十五年,终于还是被你找到了。杨秋离,你想如何?”
他对面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衣老者,看上去和萧不易差不多的年纪,闻言也不生气,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不易老哥,咱哥俩一别十五年,好不容易于茫茫人海中重新相逢,态度不能热情一点么?再说了,该生气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萧不易轻咳两声,面无表情地道:“你找了我这么长的时间,不会就是为了说一些久别重逢的话吧?”
杨秋离摆摆手:“嗐,谁让咱俩交情深呢?想当年,咱们江南双璧,纵横江湖,那也是闯下过偌大的名头的。我呢,虽然比起你冷面郎君来一直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但好歹也曾经是不少闺秀侠女的梦中人,要是说起这方面来……”
听他在那儿絮叨,就是不肯说正事儿,萧不易顿时失去了耐性:“你表面笑嘻嘻,实际上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吧?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儿没变。还是直接说吧,我接得住。”
杨秋离见萧不易生气,便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语气却也跟着冷了下来:“那咱们就说正事儿。她是大小姐吧?”
他说得没头没脑,萧不易却是明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是的。”
杨秋离短促地吐了口气,满脸的欣慰:“大小姐终于长大了,门主后继有人了呀。”顿了一顿,又道:“我其实到这儿有些天了,一直在观察大小姐。她聪明、善良,很有门主遗风,萧不易,我得感谢你。”
说罢,他冲着萧不易一揖到地。
萧不易侧过身子:“这本是我的职责,你不必如此。”
杨秋离直起了身子,哼了一声:“你的职责?这原本是我的职责好吧?当年,门派遭遇大难,门主将大小姐托付于我,让我先走。我虽不愿,也只能从命,内心其实是羡慕你能够留在门主身边的。我带着大小姐在外边躲了几天,直到噩耗传来,门主罹难,咱竹剑门被人灭门了。”
他吸了口气,努力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几天后,你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面前。你知道吗?那时我是多么的高兴。我们可以一起抚养大小姐长大,然后一起去为门主报仇。可是,”他的眼中突然迸出愤怒的光芒,“你为什么要偷偷抱走大小姐?为什么!”
萧不易沉默不语。
杨秋离深吸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紧握的双拳也慢慢松开,显然是在努力控制情绪:“这十五年,我无一日不在自责和担忧中度过。我责怪自己疏忽大意,信错了人,弄丢了大小姐,没有完成门主的遗命。我担忧你不知把大小姐弄去了何方,你有没有照顾好她。”
停了一下,他继续道:“过去的事情,你不想解释,那我也就不提了。如果你哪天想说了,可以随时告诉我。明天,你替我引见一下大小姐吧。”
萧不易顿时警觉起来:“你要干什么?”
杨秋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小姐好歹是我从小照看的好吗?我要看她很奇怪吗?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怕我像你一样拐走她?”
萧不易尘沉默片刻,幽幽地道:“就让她过这样平静平凡的生活不好吗?你为什么非要打扰她呢?”
杨秋离怔了怔,重新打量了萧不易一眼,只见他须发苍白,神情萧索,眼光浑浊,已经不复当年冷面郎君的神采,心中突然有所领悟,随即怒火上涌,一字一句地慢慢问道:“你这个样子……莫非是早已经忘记了门主的大仇,落霞山的惨事?想要大小姐和你一起终老乡间?”
萧不易身形顿时僵住,然后开始颤抖,如风中的枯叶。
杨秋离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良久,萧不易慢慢平静下来:“我当然记得。可是有什么用?他们的强大,你没有亲眼见过,不会理解的。我们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对手,那根本不是人间的力量。以门主天纵之才,而立之年便已突破到了宗师,天下间罕有对手。可是那又如何?落霞山之夜,风雨如磐,电光似火,对方就两个人,操纵着风雨雷电,就那么直入山门,逼迫会长跟他们走。会长不从,然后呢?举手投足之间,我竹剑门便被灭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当年的一幕又浮现在了眼前。
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他躺在冰冷的雨地里,周遭都是弟兄们余温尚存的尸体。他的意识模模糊糊,但对方冷漠的声音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冷漠的口吻,那高高在上的语气,仿佛是行走人间的神袛。
也许,他们就是神仙吧?
过了一会儿,萧不易睁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当年我虽侥幸逃生,武功却差不多都被废了,而且落下了一身伤病。我找到你,本想劝说你和我一起就此隐姓埋名,把大小姐平平安安养大就好了。可是你一心还想要替门主报仇。这仇报得了吗?门主已经走了,你何苦又让大小姐去送死?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平凡的日子不好吗?可你不听,我只好带着大小姐走了。”
“这些年,我隐居乡间,一边养伤,一边抚养大小姐长大成人。大小姐她天性善良,精通医术,深得此间乡人的爱戴。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总比跟着你打打杀杀复仇什么的要强吧?”
杨秋离静静地听完,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我不怪你了。这也是大小姐自己的选择吗?”
萧不易不说话。
杨秋离看着萧不易:“大小姐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萧不易还是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杨秋离叹了口气,萧不易今晚的态度,让他没有办法再谈下去:“不管怎样,我们毕竟只是竹剑门的长老,不应该替大小姐做决定。这些事情,你也不该一直瞒着大小姐,她有知道自己身世的权利。萧兄,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也不逼你,咱们改天再谈。我是不会放弃的,而且,这次,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希望你不要再躲避。”
萧不易沉默。然后转身离去。星光下,他脚步犹豫,身形萧索。
杨秋离站在柳树下,目送萧不易离去,也是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