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青阳城东的青岩山后探出头来，将阳光洒进了李昱的卧室。
李昱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
他昨夜还是没有睡好。回来后，在床上翻了半天烙饼，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今天还要带孩子们去渔人洲郊游，可不能太晚了。
萧不易和萧玉蓉已经出发去了县城，给他留了早饭。萧玉蓉还留了张小纸条，提醒他下午记得去接她回家。
站在充满阳光的屋子里，李昱心中全是幸福和满足。
什么大舰飞舟，什么漩涡神庙，全都是虚幻的梦魇，一定不会真的出现的，我也不允许它们出现。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希望能过上一百年。
来到榕树下，孩子们都已经到齐，张张小脸都带着兴奋之色。
李昱也不多话，招呼一声，便领着大家登上小船，往渔人洲驶去。
渔人洲是苍龙江的江心小岛，正对着济水的入江口。岛不大，没有人居住，只有一座水神庙，据称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江南北两岸的秦楚渔民，打渔时节经常在这个岛上歇脚，因此小庙的香火倒是绵延千年，不曾断绝。
转眼到了渔人洲，未等船靠岸停稳，不少孩子早就欢呼一声，跳下船去，踩出一片水花。林原平、林秋生他们几个比较稳重，等李昱下船后，才一起上岸。船老大招呼一声，摇着船走了，等中午再来接他们回去。
小洲寂寂，阒无人声。孩子们的到来打破了这一片宁静。他们纵情地奔跑、玩闹，释放着自己无尽的活力。过了半晌，才在李昱的召集下来到水神庙前。
李昱拍了拍手：“大家玩得高兴吗？”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回答：“高兴！”
李昱笑眯眯地道：“学习之道，有张有弛。你们方才玩高兴了，现在该回到书本了。我们先来复习一下前天学过的两小儿辩日那篇文章。列子有言，孔圣曾东游泰山，见两小儿辩日。一儿以日初出时大而日中时小，故日初出近而日中远，一儿则以日初出时凉而日中时热，故日初出远而日中近。你们觉得谁说得有道理？”
李昱说的是千年前，孔圣东游时，遇到两个小孩在讨论太阳在早上和中午时孰远孰近的故事。一个小孩说，太阳刚出来时像车盖一样大，到了中午却像个盘子，这就是因为远时看起来小而近时看起来大。另一个小孩却说，太阳刚出来时有清凉的感觉，到了中午却像把手伸进热水里一样，这就是近时热而远时凉的缘故。两小儿各执其理，堂堂孔圣，竟也一时无法做出评判，以致为被两个小屁孩嘲笑。
林秋生举手：“我认为第二个小孩说得不对，之所以会早上凉而中午热，是因为早上的时候天气较冷。好比刚开始烧水的时候，水是凉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水会变得越来越热，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应该是早上的时候太阳近，中午的时候太阳远。”
林原安反驳：“孔圣曾经说过，天圆而地方，燕人亦有诗云，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可见，天就是一个扣在大地上的圆球，太阳嵌在天幕上，东升西落，任何时候都离我们一样远近。所以，两个小孩说的都是错的。”
林秋生表示不服：“要是一样远近的话，那为什么早上的太阳比中午大？”
林原安睁大眼睛想了半晌，无语以对。
林原平朗声道：“因为早上的时候太阳在天边，有地平线或山作为背景，因而显得比较大。而中午的时候，与整个天空相比，太阳就显得小了。记得先生说，这种现象叫作视觉误差。”
林秋生疑惑道：“视觉误差？先生什么时候说过？我怎么不记得？”
林原平取过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相同大小的圆：“这两个圆一样大吧？”
学生们围上来，看了看：“一样大。”
林原平随即在一个圆周边画了五个围着它的大圆，又在另一个圆周边也画了五个围着的小圆：“现在你再看，这两个圆还是一样大吗？”
林秋生定睛一看：“咦？怎么感觉小圆的这个比大圆的这个大呢？”
林原平得意地笑了：“这就是先生说的视觉误差。有问题吗？”
林秋生还有点儿不服气：“就依你所言，这两个小孩哪个说的对啊？”
林原平道：“两个都不对。先生说过，太阳是个无比巨大的火球，离我们极其遥远，早上和中午距离的变化不是我们可以感觉得到的。”
林原安也跟着道：“对啊，我也记起来了，先生还说过，这晚上夜空中的星星啊，每一颗都和太阳一样，也是个大火球，有的比太阳还要大得多，只是离我们实在太远了，所以看起来比太阳要小。它们周围，也有像我们一样的世界存在，一样地有山川河流、森林湖泊、飞禽走兽呢。”
林秋生好奇地看向李昱：“先生，真是这样吗？”
李昱颔首：“古往今来曰宇，上下四方曰宙。这宇宙之中的星星，直如恒沙一般，无穷无尽。在我看来，我们这个世界，只是其中一个普通的世界罢了。”
林原平问道：“那其它世界的人，和我们长得一样吗？他们说的话，读的书，也和我们一样吗？”
林秋生插嘴道：“先生又没有去过这些地方，怎么会知道呢？”
林原平反驳道：“你又不是先生，怎么知道先生不知道呢？”
李昱止住了两人的拌嘴，微微一笑：“我给你们讲一个我曾经做过的梦。有一天晚上，我喝了一点酒，在屋外的青石板上睡着了。然后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我化身飘絮，随风飞舞，轻飏而上。当我飞到云层之上，我发现这九州大地小得就像九点烟尘一样，原本浩瀚的大海，也不过就如一滩打翻了的茶水一般。我继续高飞，周围已经是无尽的虚空，太阳逐渐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星星。我往银汉深处飞去，不知时日。远处的一颗星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突然之间，我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样的蓝天白云，一样的山川大地，不一样的飞禽走兽，不一样的相貌语言。大大小小的村落城市中，人们熙熙往来，邦国之间或战或和，看上去和我们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他们的太阳走得极慢，差不多需要我们这个世界的七天时间才会下山。”
“我离开这个世界继续漫游，不觉又来到来到一个新世界，那儿的天空是红色的，有一条白练横跨天宇。天上有两个太阳，同升同落。人们依岩穴而居，以火球冰刃对抗横行的怪物猛兽。这个世界没有邦国，只有门派。那儿的太阳走得极快，半天时间就下山了。”
孩子们听得入了神。
林秋生一脸的神往：“先生做的梦好神奇啊。先生，我们有机会去您说的这些世界看看吗？”
林原平嘲笑道：“只是先生的梦而已。你没听先生说过啊，光是太阳和我们的之间距离，一辈子也走不完。再说了，又没有路，怎么去啊，除非像仙人一样会飞。”
是啊，怎么去啊。李昱突然间又恍惚了一下。
飞越星空的铁甲大船。
穿梭虚空的玉石巨舰。
吞噬了白衣人的黑色旋涡。
李昱闭了下眼睛，定了定神，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宇宙间的奥秘无穷无尽，有兴趣的话，我们以后可以继续探讨，你们将来也可以自己去探索。下面，言归正传，谁来背一下昨天学的《古渡口行》？背对的，一张签名卡。”
签名卡乃是李昱的独创，一张精致的小卡片，上面不独有李昱的个性签名，还有他亲手绘制的各种趣味小画，向来极受孩子们的喜爱。听说答题有奖，孩子们的小手霎时之间林立。
李昱环顾了一眼，见人群边上，一个小胖子微缩脖子，半举着手，神情纠结地躲在同伴背后。这个孩子天资不是很好，性情比较内向，难得今天愿意举手，于是他微微一笑：“林阿牛，你来试一下。”
林阿牛见大家“刷”地一下看过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泄尽：“先…先生，我…我不会！”
李昱鼓励道：“试一下，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林原安他们也鼓励道：“阿牛，你可以的！”
林阿牛低着头，小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抬起头，看着李昱鼓励的目光，咬了咬牙，开始结结巴巴地背起来：“饮马…傍…傍苍龙，水…水寒风…风似刀。江…江雾隐…隐斜日，黯黯见…见常昭。忆昔…忆昔…”一紧张，卡壳了。
孩子们一阵轻微的哄笑。
李昱严厉地看了他们一眼，孩子们赶忙噤声。回头看时，见林阿牛已是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只是强忍着不掉下来，他的眼神柔和下来，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温声道：“为师相信你可以的，你也要相信你自己。来，继续。”
林阿牛看着李昱温暖的目光，勇气大增，伸手抹去眼中的泪水，擤了擤鼻子，抽抽搭搭地接了下去：“忆昔济左战，君王意气高。旌旗蔽日月，艨艟镇江涛。岂意敌难料，将军夜遁逃。樯橹化飞灰，铁骑如秋草。失我膏腴地，雄图渐枯槁。寒鸦满野渡，白骨乱蓬蒿。”
虽然依旧有点儿磕磕巴巴，但毕竟是背完了。李昱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扬道：“背得不错，两张签名卡，多一张是奖励你的勇气。”
幸福来得太突然，林阿牛激动地冲着李昱一鞠躬：“谢谢先生！”
孩子们见李昱今天如此慷慨，个个兴奋地把小手举得高高：“先生！先生！”
李昱微笑道：“不要着急，签名卡应有尽有。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了解渔人洲之战，我今天还特意邀请了渔人洲神庙的庙师，为大家讲解一下当年的故事。大家欢迎！”
在众人掌声中，从神庙里缓步走出一位高冠长须的老者，冲着大家挥手微笑。孩子们高兴地叫道：“卢爷爷好！”
李昱将卢远让到众人面前，施礼道：“我听村里老人们说，庙师掌管神庙香火快二十年了，对此间的掌故最是熟悉。因此请您给孩子们讲讲当年济左之战在小洲上发生的故事，作为对他们课业的补益。”
卢远手拂长须，清了清嗓子，道：“老朽是在济左战后不久就来到了这间神庙，这一呆就是将近二十年。平时闲着没事，就喜欢打听些故事。当年的事情呢，有几个版本，你们要听哪个版本啊？”
孩子们笑着叫道：“大人才做选择，我们全都要听！”
卢远笑道：“那先来个楚国版。话说当年楚军冲破铁索阵后，顺着济水南下，转进苍龙江。秦国晋王带着大军在后面紧追不舍，到渔人洲时，眼看就要追上了。这时，楚军原先驻扎在洲上的一支军队突然杀出来，拼死阻挡，一番激战后全部壮烈牺牲。楚皇带领的大军趁势摆脱了秦军的追击，顺流东去。”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见他停下，迫不及待地问：“还有呢？”
卢远微微一笑：“秦国版大家都很熟悉了，老道再给你们讲个燕国版。前面一样，就说到了渔人洲，也是一支楚军杀了出来，不过这支楚军人数很少，一冲即溃，根本没有造成什么威胁。但是晋王却顺势停止了追击，让楚军逃出了生天。”
林秋生马上举手问道：“晋王，不，皇上为什么不追呢？”
卢远看了一眼这位小机灵，笑道：“燕人说啊，晋王担心如果追上楚皇，灭了楚国的话，他的功劳太大，会引起当时秦国太子的嫉妒，因此顺势收兵，纵虎归山，也为今后的争嫡留个伏手。”
林秋生小脸一脸的愤怒：“燕国真不要脸！这是在污蔑我们大秦国，污蔑我们皇上！”
李昱低喝道：“秋生！”
林秋生不愧是李昱的得意门生，一时冲动，马上便冷静下来，对着卢远长长一揖：“卢爷爷，我不是冲您嚷嚷，小子失态了，对不起！”
卢远微笑着摆摆手：“没事儿，忠心可嘉嘛。我还有个传说版，大家听不听啊？”
孩子们自然争先恐后地表示愿意听。
卢远拂了拂长须，道：“这个啊，当时洲上确实驻扎着一股楚军，人数不多，还没有等秦军杀到，便已经溃散。秦军前锋到了渔人洲一线，正要向楚军发起最后冲锋时，江面上突然升起浓雾，隔开了秦楚两军。秦军在浓雾中辨不清方向，无法进攻。等浓雾散去，楚军早已经逃回南岸。”
林秋生他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显然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
李昱拍了拍手，把大家从惊讶中唤醒回来：“谢谢庙师爷爷的精彩故事。关于渔人洲之战，大秦正史只有一句话，大军追至青阳渔人洲，乃止。哪个版本离真实事件更近呢？渔人洲之战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回去后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写一写你心中的渔人洲之战。让我们再次感谢卢爷爷！”
孩子们的掌声响成一片。
李昱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犹自偏东，天色尚早，又道：“咱们中午回村，剩下的时间自由活动，顺便看看有没有当年战争的遗迹，注意安全。原安，原安，你俩负责大家的安全。”
林原平和林原安应诺，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李昱向卢远施礼致谢：“此次麻烦庙师了！”
卢远左掌立于胸前，回了个礼，微笑道：“小先生不必多礼。老朽平常寂寞无聊，能有机会和小朋友们交流，也是一乐。唔，那边树下有几个人，看了好久了，似乎对你蛮感兴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