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一惊，侧头看去，却见庙前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三个陌生人，一个青衫老书生，一个玄衣年公子，还有一个壮年汉子。
那个年轻公子头束玉冠，身着一袭暗绣金纹的玄衣，腰缠玉带，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肤色微黑，器宇轩昂。他眼神温和，脸上虽带着微笑，却隐隐有一股说不出的淡淡的威严。
右手边那个青衫老书生，身形瘦削，头梳道士髻，颌下三缕白须，颇有道骨仙风之相。他手捻长须，正微微而笑。
左手边的壮年汉子，虎背熊腰，眼神如电，显然是一个武功高手。
见李昱目光看来，青年公子轻咳一声，缓步上前，轻施一礼，道：“见过庙师，见过这位兄台。在下赵榛，洛京人士，这位是家中夫子莫水寒，这位是护卫程中坚。我们一路游历，寻幽访胜至此，不意听到一堂如此精彩的授课。家父曾言道，延州虽处南疆，但文教斐然，与京中相比也不逊色。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兄台教导有方，真良师也！”
李昱逊谢道：“赵兄过奖了。乡野学童，顽劣不堪，哪敢与京师学童相比。在下李昱，白塔村塾师，这位卢师乃是此地庙师。”
大家见过礼，卢远安排大家在庙前石桌边坐下，程中坚却拒不就座，立于赵榛身后警戒。
李昱待要相劝，赵榛摇头笑道：“李兄不要在意，他向来如此。”
卢远从庙内取出茶具，为大家斟上茶，笑道：“老朽此生别无他好，惟爱此地清风、明月、荻花、野茶。这是今年清明新采的野茶，老朽的独门手艺，大家品品看。”
李昱举杯浅饮，但觉入口香爽，回味悠长，不禁赞道：“啜饮一口，齿颊留香。当真是好茶！”
赵榛也赞道：“盛来有佳色，咽罢馀芳气。庙师如此茶艺，便是在洛京也不逊色他人啊！”
大家说笑一阵。
莫水寒笑道：“我等方才在边上观看李师授课，颇有收获。李师学识渊博，因人施教，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师啊！”
李昱摇头道：“夫子过奖了。李昱只是尽自己所能罢了。”
赵榛笑道：“李兄莫要谦虚。莫夫子也曾是一代名师，桃李无数，他的眼光还是很准的。白塔村毕竟太小，李兄他日若是有意，可往洛京一行。京师之地，神童无数。得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
莫水寒接着道：“老朽虽治儒学，但平生却偏爱听怪力乱神之事。刚才听孩子们说到，这天上的星星每个都是太阳，周围也有和我们一样的世界存在，我甚是不解。故老相传，盘古开天辟地，身化五岳，血成江河，眼作日月，发为星汉。那每颗星星周围的世界又是从何而来呢？不知李师能否为我解惑？”
李昱摇头道：“李师不敢当，夫子直呼我李昱好了。我客居乡里，平时除了教教这些孩子外，就喜欢天马行空地瞎想一些事情。我时常在想，咱们九鼎大陆的传说和典籍中皆有神仙之说，所谓天上有仙境，地上是人间。道家三十六重天，佛门二十八诸天。可是你们看这朗朗乾坤，哪有仙殿的影子？神仙们却住在哪里？”
莫水寒捋了捋胡子，道：“这个问题，老朽也曾经考虑过。也许是因为太远了看不见的缘故吧。你看，江对岸那颗树上的鸟窝我们就看不见，但是你不能说它不存在吧？”
李昱继续问道：“仙境一日，世上一年。如果都在一处，为什么神仙们的时间与人间大不一样？”
莫水寒无言以对。
李昱接着道：“日月交替为一天，寒来暑往是一年。仙界的时间与人间的时间不一样，那只能说明仙界的太阳运行的时间与人间不一样。也就是说，仙界，它们的太阳，与人间并不相同。”
赵榛拍手叫绝：“李兄妙论！如你所言，那这仙界，又在何处呢？”
卢远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倾听他们的问答，听到赵榛问起仙界之事，目光幽幽地望了李昱一眼。
莫水寒也拊掌叹道：“典籍中尽有神仙下凡之说。这无数的世界，彼此之间的距离想必是极远的，如你所说的话，如果仙人居住在其中的某个世界，那他们又是如何到达我们这个世界的呢？”
李昱随手扯下一根柳枝，对莫水寒道：“你看这三尺柳条，一只蚂蚁从这一头爬到那一头，需要多长时间？”
莫水寒道：“几十息吧。”
李昱点点头，把柳枝首尾相接成一个圆形，问道：“现在呢？”
莫水寒眼神一亮：“刹那之间！”
李昱不动声色地扔掉了柳枝。
莫水寒神色微动：“我明白了。你是说，不同的世界之间存在捷径，相距遥远的世界其实可以瞬间抵达。”
李昱点点头：“这不过是小子的胡思乱想罢了。”
一直在为他们张罗茶水的卢远突然轻笑一声，开口道：“神仙降世，白日飞升，都是上古传说而已，今世谁人见过？老朽当了二十年的庙师，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仙凡之隔，远胜云泥。就如这浅水中的鱼虾，永远变不成翱翔长空的苍鹰一样。所谓仙界，纵然真的存在，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登得上去的。”
李昱默然。
卢远说的是事实，无法反驳。但是脑海中的那些东西告诉他，仙界也好，异世界也罢，是真的存在的，而且一定是和他有关联的。
赵榛见李昱沉默，便岔开话题，说道：“李兄的想象力真乃天马行空，无所拘束。方才还听到你们在谈当年的渔人洲之战，庙师说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不知道哪个版本更接近事实？”
卢远笑道：“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你愿意相信哪个，哪个就是真相。对于楚国人来说，他们认为楚国版的就是真相，燕国人呢，当然认为燕国版的才是真相。”
赵榛道：“那传说版呢？又是谁的真相？”
卢远悠悠地道：“既是传说，自然是出自山野无聊之人。”
赵榛道：“我是秦人。”
卢远道：“秦国版中，晋王为渔人洲楚军忠勇所感动，放楚皇东去。这就是秦人眼中的真相。”
赵榛摇摇头，却问李昱：“李兄以为如何？”
李昱道：“据官方资料记载，当年晋王为楚军忠烈感动，见楚皇已突围，遂令秦军停止追击，使楚军大部得以生还，世人皆称其仁德无双。可是据我所知，今上性格刚毅，杀伐决断，不似有妇人之仁。在战场上取得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就算不消灭敌人，也会将他们俘获，绝不致有纵虎归山之举。到底是什么事情使他放弃了进攻呢？此疑一也。”
“我大秦尚武，军方有惯例，在战争结束后，会在某处勒石刻碑以纪念，供后人瞻仰缅怀，并昭示大秦武功。济左之战在渔人洲结束，按道理，渔人洲上应该有济左之战的纪念碑。可是赵兄你也看见了，洲上并没有纪念碑之类的东西。二十年过去了，关于渔人洲战斗的纪念活动一个也没有，此疑二也。”
“类似的疑点还有其它。所以，就如我方才对学生们说的，渔人洲之战，正史语焉不详，野史则尽多穿凿附会之语，皆不可尽信。仅仅二十年间，真相便已被埋没。”
李昱说话的时候，赵榛一直在安静地听着，他眼神悠远，望着远处的江面，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血雨战场。
卢远则静静地坐着，眼神淡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赵榛回过神来，叹道：“李兄言之有理，渔人洲之战的确疑点颇多。”
李昱道：“于是你们来到这个渔人洲，其实是想寻找当年的真相？”
赵榛肃然道：“主忧臣辱。陛下素有一统天下的宏愿。”他手指着对岸道：“你看这楚国，苍龙江千里防线，除了西段樊州可堪一战外，其它各段皆如纸糊一般，以我大秦兵马，垂手可破。待攻破楚国，以楚国之富庶，足以支持百万大军北伐破燕。可是，因为某些不知道的原因，陛下严令我军不能南渡，二十年间被迫在北方苦寒之地与燕军在边境线上反复争战，统一天下的大计耽搁至今。陛下为此夙夜忧叹不已。”
“前年，楚景兴皇帝驾崩，新皇得位不正，人心惶惶。但是，哪怕是在这种绝好的形势下，陛下依然不敢趁势南渡，眼睁睁地看着横扫南方的良机再次丧失。真是让人可叹可憾！我私下大胆猜测，当年渔人洲之战的真相，多半就是阻碍陛下南渡的关键。”
李昱叹道：“确实是件憾事。不过知彼知己，方能百战百胜，渔人洲之战真相不明，出兵也存在风险。陛下谨慎谋国，也是百姓之福啊。”
赵榛微微一笑：“你倒是看得开。”
他不想再多谈此事，看了看身后的神庙，道：“近年以来，秦燕楚三国神庙香火愈加兴旺。庙师，可否请我们进去一观？”
卢远笑着站起：“请！”
这水神庙庙门甚小，几人鱼贯而入。庙里除了一尊水神像，一张香案，几鼎香炉外别无它物。地面很干净，显是经常有人打扫。
莫水寒道：“道长久居孤岛，生活想必甚是清苦。”
卢远摇摇头：“相伴清风明月，供奉香火神灵，惟有平安喜乐而已，何来清苦？况岛上常有渔人相来往，也不寂寞。”
赵榛轻声祝道：“渔人涉于江湖，乃求诸水神，农人劳于田亩，遂求诸雨神。我大秦之地，大神庙有百座之多，皆香火鼎盛，如这般小庙，更是不计其数，供奉不绝。愿苍天怜我大秦，调和风雨，使百姓温饱富足，安居乐业。”
李昱抬眼望去，见这水神像甚是高大，双眼如铜铃一般，眉心处，有一个钱币大小的红点，似乎在隐隐发着光。
李昱觉得这神像造型似乎有些熟悉，不由得盯着它多看了几眼。突然之间，脑海中传来一阵锐痛，他呻吟了一声，闭上眼睛，抬手抱住了脑袋。
雨夜，雷霆。
刀光，箭雨。
阴森的神庙，冷酷的神像。
怒吼的蒲牢。
神像上发出的红光。
红色的长刀。
破碎的梦境……
冷汗瞬间如浆涌出，湿透了青衫。李昱又呻吟了一声，再也支撑不住，身手扶住了墙，缓缓地坐到地上。
赵榛大吃一惊，急促而又低声地问道：“李兄，你怎么了？”
卢远脸上异色一闪而过，随即疾步上前，把住李昱的脉门，闭眼感受了一会儿，轻声道：“无妨，可能就是有点儿脱力，休息一会儿应该就没事儿了。”
李昱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才缓缓地站了起来：“惭愧，在下身体微感不适，不能陪赵兄游览这水神庙了。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们。”
赵榛上前扶住李昱：“李兄身体要紧，咱们这就出去吧。”
回到阳光底下，李昱长出了一口气，冷汗退了下去，身上也感觉暖和多了。回头又看了看水神庙，心有余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感觉到赵榛关心的目光，李昱抱歉地一笑：“让赵兄见笑了，在下身体一向不错，不知为何今天有此意外。眼下精力不济，抱歉不能再陪赵兄、夫子还有庙师清谈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又冲着卢远颔首致意：“今天多谢庙师了！”
赵榛见李昱要走，也不勉强，道：“李兄还请保重身体。李兄大才，相信不会久居南疆，我们将来一定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莫水寒也笑道：“老夫在京华等你。”
赵榛又关心地问：“需要我们送你回去吗？”
李昱往远处看了看，林原平他们正好也在准备上船，于是摇头笑道：“多谢赵兄，看样子我还赶得上归船。咱们来日再见。”
李昱挥手告别卢远、赵榛等人，加入了林原平他们的队伍，登舟离去。
赵榛等人随即也告别了卢远，乘船离岛。
槐树下，卢远望着远去的众人，神情淡漠悠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船上。
莫水寒收回望向白塔村目光，颇有深意的笑了笑：“真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程中坚纳闷道：“夫子在说那个李书生吗？我看他神神叨叨的，说的都是些荒谬的东西，和常理相悖。要不是听他还算是为陛下说了一些公道话，我根本懒得搭理他。夫子怎么还对他感兴趣？”
莫水寒摇了摇头，说道：“你呀，就是个直肠子。我问你，咱们这次来青阳，任务是什么？”
程中坚毫不迟疑地道：“咱们有一明一暗两件事情，明面上，是要考察延州盐业放开后的经营情况，暗地里，是要发掘当年渔人洲之战的真相，寻找相关的线索。”
莫水寒点点头：“多走走，多听听，总没有坏处。这个书生所说的听上去似乎是奇谈怪论，与常理不合，但未尝不是从一个新角度来看旧问题，也是一种思路。我们知道，渔人洲之战，所谓的秦版、楚版、燕版都不是真相。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了陛下当年的兵锋，是关系到我军将来南渡的关键。可是，我们一路寻访，却毫无所获，惟有在李昱这儿，我感到了一点儿新意。也许，他会是我们此行的惊喜。”
程中坚默然不语，但是从表情上看，明显不太赞同。
莫水寒也不解释，接着对赵榛道：“殿下，渔人洲这儿，看来短期内是不会有什么新的线索了。我们这次是借着考察延州盐业经营情况的任务暗访渔人洲的，既然这边暂时没有什么进展，也着急不得，我们就该去常昭替陛下考察一下盐业收归朝廷后的民情。朝廷从崔杨两家手中收回延州的盐业经营权已经快一年，老朽始终不相信，这些世家会老老实实地配合朝廷的政策。何况前年楚国剧变，以这些世家的秉性，不会没有动作的。”
赵榛点点头，目光越过苍龙江，遥望东南，悠悠地道：“但愿我能帮助父皇早日平定江南，了却他老人家的一桩心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