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安然通过后,顾宗仁的脑子立刻弹射出有水骚扰天娣的那一幕。顾宗仁用“骚扰”二字而不用“偷情”一词,显然是认为天娣不会主动去靠近有水,而这样的“骚扰”于己很不利,对天娣更是一种威胁。为了不让有水今后“骚扰”天娣,像防洪似的及早筑起堤坝,防患于未然,顾宗仁之前在返回柑乡镇的路上已盘算好如何整有水。当然,将矛头对准有水,是他早已安排好的计划,只是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突然。
有水俩母子正在桔林排水。
刘嫂可能是被雨淋着凉了,不停地咳嗽。有水担心母亲羸弱的身子受不了,劝母亲先回家去。可刘嫂不肯走,认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那怕是保住生产队一棵桔树也是她的心愿。
俩母子说着的时候,猴子三气喘吁吁地来到有水跟前,张开那张有点偏歪的嘴巴传达顾宗仁的命令:有水、刘嫂,你们俩母子立即到祠堂去开会。
因为猴子三平时说话爱吹水,加上有水只顾埋头排水,没看见猴子三说话是板着一副严肃认真的脸孔,所以没有理睬他。
猴子三着急了,上前一把抓住有水的手臂,“喂,你是装聋还是扮哑?”
听到猴子三的腔调比平素提高了数倍,有水这才感到来者不善,他抬起头扫视了猴子三一眼,发觉他的脸孔变得冷漠,完全没有了堂兄弟的那份感情与热情,联想起前些日子顾宗仁煽动猴子三以及天娣写文章批判自己,有水这才意识到由顾宗仁一手精心准备的批判会终于开场了。不过,要批判有水,有水一点也不害怕,他认为自己的命一点也不值钱,死是早晚的事。问题是,在这个保护桔林的关键时刻,顾宗仁不应该把这个批判会放在这个时候开,更不应该押他上台批判。想到这,他对猴子三说:“你回去告诉顾宗仁,今天我俩母子请假。”
猴子三说:“有水哥,别让我难做。”
“这叫难做吗?”有水指住猴子三的鼻子骂。
猴子三低下头沉默不语。
一只猫头鹰在桔林上空盘旋着,鸣叫着。鸣叫声有点恐怖。
猴子三被猫头鹰的鸣叫声吓破了胆,他抬起头看见猫头鹰的鹰眼仿佛是顾宗仁一双威严、锋利的目光,使得他惊惧起来,心想,现在是非常时期,若果我不按顾宗仁的意思去办,顾宗仁一定会说我包庇有水,连我也要推上审判台。
刘嫂的眼睛非常厉害,竟然从猴子三的神色疑惑中看出他有思想顾虑,她于是劝有水别连累了子三,去就去吧。有水认为不是连不连累的问题,关键是我们要保护桔林,桔林没了,我们吃什么?
刘嫂的脸色突然一沉,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有一身牛脾气,就能斗赢顾宗仁吗?你是嫌命长了。”刘嫂说这话,是考虑到这年头动不动就要整人,而且整死人也不受法律制裁。
有水最怕母亲发火,他转过身跟猴子三说:“那我们先回家换件干衣服,随后就来。”
猴子三生怕有水换衣服后不去参加大会,跨前一步拦住有水母子的去路,嘴里喊着不准回家。
有水顿时怒火万丈,挥起拳头朝猴子三的胸脯打过去。猴子三“哎哟”一声,踉跄几步,他不忿,搀起衫袖想还以颜色,却被刘嫂搂抱住,实实的,如同一把钳子。其实,猴子三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有水的对手,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雨,越下越大。
风,越来越狂。
有水到了祠堂门口,正要踏进去,黄九突然从门边走了出来,挡住了有水的去路,并顺手塞给他一张纸条。这些动作做得很连贯,很细微,可谓是天衣无缝,没人发觉。
有水坐在后排,见顾宗仁一味说洪水动摇不了我们广大农民这些政治性的话语,便悄悄打开纸条,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这是黄九的笔迹,上面写着“切勿轻举妄动”。有水阅后,朝黄九点了点头,意思是说他会克制自己。
别看顾宗仁只有二十八岁多一些,他满腹都是理论,能引经据典,同社员开会字字句句都讲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讲着讲着,顾宗仁突然从洪水的议题切入到他事先准备好的主题——防洪别忘阶级斗争……
轮到猴子三最后一个上台发言。他走上讲台那阵,时不时偷看有水一眼,想看看有水有何反应,怎知偷看最后一眼时,刚好与有水锐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吓得他快快转而视线,脸上的肌肉不由痉挛了几下。
猴子三个子不高,生来皮肤白晳,眉目清秀,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写出的文章很有文彩,是整个柑乡大队最有文化的人。他先是扶正一下架在扁平鼻梁上那副四百多度的近视眼镜,然后学着顾宗仁两手分别按在讲台一角。他发言的题目是“绝不容许塘坑村有尾巴”。他念稿时眉飞色舞,振振有词,不过由于他像条杉一样站着不动,让人觉得他就像一个干瘪瘪的木乃伊人。
台下,有的社员在交头接耳,有的社员在东张西望,有的社员在打瞌睡,只有零零星星的社员静心听讲。
猴子三发言完毕。
顾宗仁接续道:“为了全面实现以粮为纲的目标,洪水过后,我们要把所有桔树统统砍掉,在山上开梯田,否则,我们今后就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第二,我们要立下心来割掉资本主义尾巴,不能让那些想搞资本主义,想复辟的人得逞;比如,有个别人到处散播发展沙糖桔种植业,自留地种有几十棵桔树。”
社员们一听,顿时从打瞌睡中惊醒过来,从开小差中回过神来,每个人的脸色变得暗淡无光。人们在交头接耳,说自从有水负责管理生产队的桔林后,桔树生长茂盛,座果率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它砍掉?
塘坑村共有二百多户人家,山多田少。由于水田常年受到雨水的祸害,因而水稻难以有好的收成。村民一年下来,都是以木薯、番薯以及稀粥充饥,难以温饱。直到有水的爷爷当了生产队长,主张继承前人以种植沙糖桔为先的思路,开发山地,利用本土的条件扩大种植沙糖桔面积,并提出以沙糖桔换大米的大胆举措,经过四年的艰苦奋斗,村民才得以有大米进食。可惜好景不长,一场来势汹汹的运动把有水的爷爷推落了九泉之下,把村民推向了深渊。从此,塘坑村好比被十万座大山压住,一直沉睡不醒。这是一个沉痛的教训,而这样的教训不止一次两次。当塘坑村人在深渊中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开始清醒认识到,只有坚持走发展沙糖桔种植业的路,才是塘坑村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