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极大的厅堂,紫檀木家具,名贵的地毯,再加上屋子里摆着的各色金瓶银碗,显示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主人房。迎面就是一条明漆大案,案两边坐着男主人和女主人。一看那位汉普顿老爷和老太太,艾克的一颗心一下子就放到了肚子里。这老两口太好了,生得慈眉善目,一团和气,简直就是年画里的两个寿星来到了人间。艾克看到汉普顿老爷熊皮袍,下身是一条狼皮裤,两只豹皮靴子放在地上,在高椅之上盘腿而坐。他正在那里抽水烟,玛莎在后面看见了,立刻上前为他在那里装烟点火,动作熟练得就像是电视上那些骗人的戏法一样。汉普顿太太身穿着貂皮短袄,下身是锦缎棉裤,两只小号的红缎面的棉鞋就摆在大椅子的沿上,显然认为放在地上给人看着实为不雅。一见艾克进来汉普顿老爷子就点了点头,没言语。
“娘。”
多丽丝小姐扑到了汉普顿太太跟前,紧挨着她坐在那里,像是一只小猫咪,依依偎偎,可着劲地撒开了娇。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老巴顿家的亲戚?”汉普顿太太问。
“是啊娘。来,艾克,快拜见老爷太太。”
艾克早就做好了准备,一闻此令,急忙上前一步趴在地上,朝着上面的两个主人用力地磕头。那个力道着实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心要在那里自杀。汉普顿老爷很响地吸了一口烟,摆摆水烟袋,示意艾克打住。
“你,就是老巴顿家的外甥?”他把一双长长的白眉毛一扬,看了艾克一眼。
刹那间艾克觉得那双眼睛里射出了两道厉光,心头一凛,心中暗想:这老家伙原来不是一个善茬子,不能被他的慈眉善目的表象给蒙骗了!
嘴里忙说:“是的,老爷。”把个奴才相装了个十成十。
“听说你还给小姐当上了书僮?天天给她讲什么萨林斯国的故事?“
“啊,这个……我……我去了萨林斯国一回,听说了一点新鲜事,小姐爱听,我就说了一些给她,其实也没有……”
“胡闹。以后再也不准说那些野史异事,听明白没有?小姐是什么人,你怎么不在那里惦量惦量?要是再听说你用那些不伦不类的鬼话骗她,用不清不白的烂事蒙她,引她不走正路,背离女德妇道,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啊,老爷,我……我不敢!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呀!”
汉普顿老爷的眼睛这时变得比最凶的老虎还要可怕,吓得艾克呼呼冒汗,趴在地上,拼命磕头:
“要是有一丝一毫的坏念头,让天雷打,五雷轰。”
“也不用五雷,我只用一刀,就结果了你的狗命。去吧,一边呆着去。”汉普顿老爷又转脸对着女儿,哼了一声,“你听见了?这小子说的话,你以后一个字也不要听,他那些个野史劣事,更是一句也不要信,再让我发现,连你也不饶。”
“爹,你说什么哪?艾克不过是讲了一些自己在萨林斯国的趣事,哪有你说的那么坏呀。娘,你看我爹,一见面就这么骂人家,人家以后再不来看你们了!”
汉普顿太太疼爱地抚摸着怀里的女儿,脸上又嗔又爱,微笑道:
“你这丫头也尽够淘气的了,弄来了一个野小子在家,还让他做什么书僮。你自己整天舞刀弄枪,连一本书也没有看完过,居然要什么书僮,不怕人家听了笑话!”
“行了,咱们说正事。”汉普顿老爷又抽了一口烟,正色道,“眼看春猎就要到了,这一回,咱们跟法克斯家是要大赛一回,赌个输赢的。我当初之所以跟法克斯大当家的定这个赌,多丽丝,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小姐还在娘的怀里生气,头也不抬。
“就是因为两家定了亲,你早晚就是他法克斯家的人,可是我……我和你娘实在舍不得把你嫁出去,我是说,我们就你这么一个闺女,舍不得你出这个家门啊。”
“那还不简单,我一辈子不嫁不就得了。”
“废话,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我和你娘的意思是不想让你到法克斯家,而是想让你把他家的那儿子招到咱们家来。”
“知道知道,不就是想招个上门女婿吗?你们不敢明说,就玩了这么一手,我早就明白了,嘻嘻。”
“是啊,法克斯家也是同样,跟他们直说他们肯定不同意,所以我才决定跟他们赌上一赌。那法克斯老东西可能觉得他家定不会输吧,竟然一口答应跟咱家一赌,在这次春猎上谁家得了头彩,谁家就把对方的孩子娶回家,就是这么回事!”
“那还不简单,这回女儿一定好好露一手,把法克斯家杀得大败亏输,夺得个头彩,您老人家不就心满足了?“
说得老两口哈哈大笑。
“小丫头,哪有这么简单?”汉普顿老爷摇头道,“法克斯家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那个基廷更是人中之龙,武功修为已达到高手境界,狩猎的本领更是方圆百里无敌手。相比之下,咱们家里里外外没什么能手,现在,爹也只有自己出马争高下,再余下来,就靠姑娘你了。”
说到这里,老人有些意兴阑珊。
“那个谁谁……那个汉普顿老爷,您老不要担心,除了小姐,还有我哪!”早就在一边忍不住的艾克,这时忘情地大叫了起来。
“你?”汉普顿老爷皱起眉头,打量了艾克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长得男不男女不女,豆芽菜一样,依我看,你连打猎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快给我滚开,对了,明天开始你就回去吧,再不准进我汉普顿家的门。”
“爹……”多丽丝小姐坐直了身子,看着爹,想说什么又不敢再说。
艾克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被人当众羞辱,而且是当着自己暗自倾心的女人,他宁可死上一万遍也不能忍受。呆在那里,他恨不能冲上前去与汉普顿拼命,只觉自己这时可以做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举动。但是就在他开口要说话的时候,心里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身边也显现出了一个令人胆怯的阴影。那到底是什么人的影子呢?艾克现在再也无法肯定这是幻觉还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莫非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自打来到这个奇怪的小镇,进入这个更奇怪的人家,心内所产生的那种感觉就一天比一天强烈,他似乎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影子,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在他看来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别有深意,似乎一直在提醒他,一直在向他暗示着某种大事的发生。那么,眼前的这个面容善良的老爷,还有他的太太,难道真像表面上看去的那样人畜无害吗?还是,他们在内里隐藏着更玄秘无伦的一种邪意,而那邪意,以自己现在的功力根本看不出来?想到这里,艾克的后背上不由得渗出一层细汗,在那里强自控制住自己,没有跳起来,冲过去与汉普顿来个同归于尽。
“现在我请问,老爷与法克斯家设下这一场赌局,可留有一点后退的余地?”艾克厉声问。
“什么余地?”
“就是说,汉普顿家这一场赌赛,是否能够输得起?”
“当然输不起。如果输了,那……那我们汉普顿家就……”
“你们汉普顿家就一门走空,再无后人,从此以偌大的家业眼看着就后继无人,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法克斯家事业兴旺,你们老两口就会像两匹老马一样呆呆地看着,一天天一刻刻一分一秒流着眼泪,慢慢地枯萎,慢慢地等死,眼看着楼起楼塌没法子,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是也不是?”
“这个……”
不等汉普顿说完,艾克突然上前一步,放声大笑。
这一笑,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震住了,大家看着艾克,不明白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艾克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话,会发出这样的笑声,想来是在恨极之时的无奈之举,他此刻唯有以此行为来发泄自己的愤懑,否则自己再过一会真要发疯了。过了一分钟汉普顿老爷才缓过神来,抽了一口烟,又喝了一口茶,瞪着艾克,朝着房门一指,要艾克立刻从这里出去,快快地滚出去,离开汉普顿家,从此再不要回来,否则他会命令家人打断他的狗腿,甚至会直接要了他的狗命。老爷的这一反应令所有的人都有些惊讶,对于一个温文尔雅,讲究礼节的上层社会的老爷来说,汉普顿的这种反应有点出格,其粗暴与恶毒超出了家里人特别是多丽丝的想象,玛莎呆在一边不敢说话,但是眼中已经渗出了泪水。只有艾克心里明白,是自己的刚才的言语刺激了老爷,让他对自己的轻蔑与愤恨达到了极点,但是覆水难收,自己说出的话再也无法收回,现在只好接受这样的结果了。于是,他在那里朝着汉普顿行了一礼,又转过身来,对着呆在一边的多丽丝小姐鞠了一躬,转过身来,就要离去。
就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叫。
“啊,亲爱的,你怎么了?”是汉普顿太太。
“爹,你……你哪里不舒服?”多丽丝也跟着叫了起来。
艾克转过身来,发现汉普顿老爷已经倒在大椅之中,手上的茶杯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脸色如土,身子已经变得僵硬。他刚要上前去看个究竟,多丽丝在一边喝道:
“你不要来!都是让你给气的……”
汉普顿太太哭道:“不是的,女儿,你爹的这个病已经有好多时候了,近几日经常发病……”
艾克已经来到了跟前,伸手搭在了汉普顿的脉门之上,按了一会,又看看汉普顿的面容,只见老者这时已经由黄转黑,再过一会,那面色又变得幽绿如鬼,煞是可怕。多丽丝焦急地看着艾克,想问他怎么样,又不敢多问,心里为自己刚才的言语冒犯有些愧疚。艾克又诊了一会脉,再伸出手,翻开汉普顿的眼皮,朝着两个瞳孔认真地看了一会,终于心里有了主意。他俯下身,把碎在地上的茶杯拾起闻了闻味,又检看了案上放着的那把蓝花大茶壶,揭开盖子,细细地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最后把一片叶子从壶中捞出,举起来,对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凝思观瞧。
“艾克,你说过你是学医的,给人看过病,是吧?”多丽丝问。
“不错。”艾克道。
“那,你能看出我爹他得的这是什么病吗?”
“这不是病。”
“什么?”
“他是中了毒。”
“中毒?!”屋子里的人都叫了起来。
“是的。老爷已经身中剧毒。”
“这……这怎么可能?”
“你们看。”艾克把茶壶中的残渣倒出来,摊在案上,“老爷喝的这茶是云雾白,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他不知为什么兑上了一种和首乌,这样,这茶就会生出一种鞣酸,对人体的交感神经有一定的副作用。”
“可是……这也不至于要命啊。”
“不错,”艾克把那片经过浸泡却仍然碧绿的叶子举在了手里,“这是红幽兰的叶子,对吧?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了,前面说的那种混和茶虽然有副作用,却构不成直接伤害,更没有什么烈毒,但是,如果把这红幽兰叶子加在其中,情况就完全变了。它会产生一种剧毒,与人血化合,会形成一种氰琳钾,比老鼠药的毒性还要强烈十倍。”
“啊?!”多丽丝差一点瘫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好在这种红幽兰叶子,毒性并不是此花之中最强,如果采撷花蕊,直接入茶,可能当天就要了老爷的命。虽然这样,汉普顿老爷天天以此方饮茶,那毒性虽微,一点点积累,天长日久,也最终会害了他的性命。”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送医院?”
“不。”艾克摇头,“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