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不可久留。
曲言觞正准备收拾行李,此时,江水流火急火燎地,双手端着一个锅煲站在客房门外,大喊道:“我能进来吗?”
许是锅煲太烫手,未等曲言觞开口,江水流见房门未掩好,就直接用脚踹开了门,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跟在后面不远处的长阁见状,也只能默默感叹,少主真是越来越随便了,全然不顾这是男子的寝室。
易休的鼻子还算挺灵,江水流一进来,易休就闻到了一股飘香四溢,忍不住开口问道:“锅里煮的什么啊?”
江水流得意一笑:“你今日倒是有口福了,这一锅鸽子汤,是我特意吩咐后厨给你们做的,能修补伤口,对内功恢复大有益处。”
说罢给易休盛了一碗,递到他的床前。
易休连忙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往嘴里送,由于断了肋骨再加上身上伤痕累累,易休只能躺在床上,行动起来很是不便,舀起汤来也是相当艰难,于是易休索性端起整口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也不知是饿了还是这鸽子汤着实美味。
“你慢一点喝,又没有人跟你抢!”江水流也是被易休给逗乐了,顺便又盛了一碗给埋头理着行李的曲言觞:“来,你也喝一碗吧。”
曲言觞停下手中的活,接过江水流手里的鸽子汤,试探地浅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江水流一听,偷偷一笑,打趣道:“能合曲大公子胃口也真是难得啊!”
此时的易休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长阁,连忙热情招呼道:“少侠进来坐啊,这鸽子汤还多着,一起喝一碗吧!”
“哦,不必了,我不饿。”长阁脸刷的一下红了,腼腆一笑,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本想客气地拒绝易休的热心,谁料易休依依不饶道:“听师兄说我昏迷不醒那日,最后是你背我进的客栈,我还没好好和你说声谢谢呢,少侠就别见外了。”
见长阁尚有些犹豫,易休打趣道:“少侠的脸皮可真真是比女子还薄,不过......倒是生得真好看,别愣着了,快进来,一会儿汤该凉了。”
一听这话,长阁反而将头埋得更深了。
江水流也算十分了解长阁的性格,沉稳内敛,却又害羞腼腆。而这番性格的形成,离不开他年幼时的遭遇。
长阁幼年时被人口贩子贩卖到江浙一带,打算卖给当地的一个大户人家做奴隶。
我朝的奴隶跟佣人可完全没法比,佣人尚且还是人,而奴隶,就跟牲口没什么两样,吃的是剩饭剩菜,与猪食无异,效的是犬马之劳,供主子玩乐。这可不是比喻,是真的干的活如同牛马一般,被人骑,被人虐待,被人抽鞭子比谁的奴隶爬得快,只有把主子哄乐了,才能赏他们一口饭吃。
如同玩物,却还不如玩物。
奴隶不仅要犁地耕田,驮重物,见到自己的主人还要跟狗一样跪在地上叩拜,摇头晃脑的以示迎接,至于如何讨食,想必也不用再多说了,街头流浪的阿猫阿狗是何姿态,奴隶便是何姿态。
主子开心了,便有他们一口吃食,不开心了,他们就是出气筒,发泄物,拳打脚踢,任人蹂躏,没人把他们的命当命。
被贩卖的奴隶,少见有活过十年的,当年的长阁约摸六岁,身体机能都尚未发育成熟,早已做好活不过两三年的准备,他也打算认命了,一出生就被人抛弃的他性格异常孤僻,不喜与人说话,至于让他向主人摇尾乞怜,骨子里倔强的他是怎么都不情愿的,他宁可去死,可他又不甘心……
正因他那不屑谄媚讨好的性格,长阁比起别的奴隶来,吃了更多苦,受了更多罪。
而就在那一年,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人便是他儿时唯一的一道光。
那一天,人贩子正在给长阁做最后的“上岗培训”。因为第二天长阁就要被送到一个大户人家家里去当奴隶了,入职前的最后一个训练项目便是“跑马”,所谓跑马,就是人贩子在后面用鞭子抽打奴隶的屁股,奴隶像马一样四肢跪地往前跑,谁爬的最快就赏谁一颗糖吃。
轮到长阁时,他的屁股已经被抽开了花,血迹染湿了裤子,也染红了鞭子,由于体力不支,最终晕倒在地上,如同昏死过去一样。
“来人啊,给他泼盆水!可别今天死咯,老子明天拿不到钱,这笔买卖可就亏了!”人贩子坐在凳子上吆喝道,一旁的小厮把事先准备好的凉水提了一桶过来,一股脑儿全浇在长阁那开了花的屁股上。
许是太过刺痛,又或是这水太冷,凛冽刺骨的冷,长阁缓缓张开了眼,痛苦地呻吟着。
可他,却仍不肯求饶。
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江华和江水流看见,那时的江水流不过四岁,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顿时吓哭了,害怕地躲到江华身后,小手用力地捏住父亲的手掌,惶恐不安。
江华握了握她的小手,轻轻念了句:“孩子,别怕,没事的。”
江华慢慢走到长阁面前,蹲下身子,慈祥地望着倒在血泊中的这个男孩,温柔地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长阁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温暖,是的,那人眼中有光,跟他从前一直见到的恶狠狠,凶神恶煞,会吃人的眼睛不一样。
长阁吃力地挣扎着,努力用残破的手掌支持着身体站起来,此时江华才发现这孩子的双手和膝盖早已被地面磨破,石子渗入到他的血肉里,划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血不停的往外渗,不停地溢出。
“疼吗?”良久,江华才开口问道。
那孩子第一次抬起头来,像个小男子汉一样,盯着江华的眼睛,他的目光不再躲闪,只是那许久未说话的嗓子已变得有些沙哑:
“不疼。”
这两个字说得很轻,却也说得很坚定,像是耗尽了他的心力一般,饱经沧桑。
“你可愿意跟我走?”
“愿意。”
“不问我是谁?不问我是做什么的?”
“我没有未来,跟你走,你便是我的未来。”
多年后,或许连长阁自己也不曾想过,当年六岁的他是怎么说出这样一番话的。
那时的他也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一句话,竟写实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