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茶馆喜临水而建,如此,既能满足白日喜静的茶客远离喧嚣,亦能满足夜晚喜爱欣赏湖面夜景的茶客需求。
从外观看,香茗楼就是一栋修着歇山顶的普通三层木造临水楼阁,与东京茶楼的装饰风格不同,香茗楼并未在店外或店内做一些镶金点缀、雕镂彩绘的工艺来吸引客人,而是周身都散发着江南特有的优美雅致之气。
若不是这门口高悬的绣旗店招再配以三联红灯笼,里面又坐着一位讲香艳话本的说书先生,多半会被人误会此处为诗社、棋社这样的文人雅士聚集之地。
秦霁青一副志得意满模样哼着小调,兴高采烈地跟在秦澈后面来到香茗楼,进入大门后,就见秦澈找来管事的说了几句,便被跑堂的一路引着来到后堂,这是茶楼管事、常工,以及外请的先生们居住休息的地方,而秦澈等在旁边,由着跑堂上前叩敲其中一间房门,而秦霁青的脸则是由大喜转为微嗔,杵在秦澈身旁小声嘟囔了一句:“狐狸!”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够被秦澈听见,只见他眼底含笑,嘴角也随之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显然,对于秦霁青的反应,他非常满意。
被秦霁青出言要挟的秦澈只能由着对方随自己一同来到这香茗楼,不过自答应秦霁青的那刻起,秦澈便改变了先前“不打草惊蛇”的主意,转为直奔主题,直接向说书人索要话本带回去慢慢看,不过秦澈尚未想好若对方提出一起看的要求,他该如何以和睦的方式来拒绝,实在不行,只能威胁秦霁青烧书了,秦澈如此想着。
叩门声不算温柔,甚至有些急切,但房门仍是紧闭,就在众人皆以为房内无人之时,房门才姗姗打开。
“何人如此不知趣的扰人清梦啊!”说完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秦霁青站在秦澈身边,有点无聊的打量着门内之人,这是她第二次见这说书人,但上次是在二楼,从上往下看,加上是来听书的,对人倒是没有过多在意。
只见此人年龄约莫七十上下?身高约六尺七寸,双眸浑浊,鼻子不属于典型的鹰钩状,体型不算瘦弱,但站着时身体微微前倾,面色苍白似病容,却不会给人弱不禁风的孱弱之感,周身散发着一点高高在上,一点玩世不恭,一点奸猾狡诈,甚至还有些正气凛然。
秦霁青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秦澈气糊涂了,想她第一次见这说书人时并没有这么多奇怪感觉啊!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说书人也回望过去,原来是个身着檀色素馨暗纹齐腰襦裙的姑娘,说书人的视线毫不避讳,甚至有些无礼地在秦霁青身上游移,秦霁青倒也无所谓,反正大家互看,谁也不吃亏,反倒是秦澈,不悦地走到门前,挡在了说书人和秦霁青之间,说道:“我等司理院差人,前来找先生请教些事情。”
说书人打量着眼前这位自称“差人”的年轻人,对方身型伟岸,皮肤黝黑,看似武官之姿,双眸却又透着文官的清冷,便轻笑说道:“官爷怎可说自己是差人,这是在折煞小老啊!”说完,悠悠然让出了一个身位,请秦澈进屋入座,跑堂的见状,也朝秦澈行礼离去不再多留。
秦霁青跟在秦澈身后也进了屋,这小屋内并无装饰,除了一张睡觉用的床,一个摆放衣物的矮柜,和一只巨大的木箱外,就只剩下一张四方木桌,可在这独自居住未携家眷的小屋内,却给这张四方的木桌配了两张凳子。
就在秦霁青出神之际,说书人抢了几步,在秦霁青之前将仅剩的另一张凳子占为了己有。
只见那说书人刚一落座,便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调笑说道:“小老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女官爷,不知女官爷是打算坐在那位男官爷身边,还是坐在小老身边啊!”
被人出言调戏的秦霁青不急不燥,反而莞尔而笑,从容地走到说书人身边,轻提衣裙,抬脚重重地踩在了说书人所坐的凳子上,双手环胸,倾身欺至说书人面前,轻启朱唇缓缓问道:“你觉当如何?”
说书人看着秦霁青的眼睛,那双清明澄澈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万物的眼睛此时也正冷冷的看着他,让他产生了一种即将被冰封在那湖底之中的错误,赶忙起身弯腰说道:“是小老自恃年迈,还望官爷恕罪!”向秦霁青长揖致歉后,说书人也同样朝秦澈重复了一遍,否则他真怕对面那位铁青着脸的官爷当场撕碎他。
看来,今日玩笑开得有点大,差点把命搭进去!说书人心感后怕,赶忙岔开话题,恭敬说道:“小老少时取字孤鸿,不知二位官爷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来找你取些东西。”秦霁青维持着双手环胸单脚踩凳的姿势,只是身体已经挺直,轻挑蛾眉说道。
说书人一脸莫名地看向秦澈,问道:“小老此处除了一些破衣烂衫,就是一些吃饭用的话本子,并无什么值钱物件啊!”
话本子!秦霁青这才想到为何她进入房间后就一直觉得此处怪怪的,一个要写话本子的说书先生为何房内无笔墨纸砚这些常用工具,按照李大娘所述,她是在打扫房间时发现扔在地上的信笺才捡走的,难道这说书的平日都在这四方桌上写东西?秦霁青的视线在这桌上来回扫视,发现并无墨渍,这人写字都不会把墨弄到桌子上?不要说秦霁青了,在她印象中,秦澈都未做到过。
“就是你‘美人局’的话本。”秦澈并不想同此人绕弯子,以他的观察,这说书的并非善类,许是在这江湖上混久了,身上竟还隐隐带着杀气。
“原来是话本啊,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官爷直接差人唤小老送去即可,何须亲自前来。”
说书人竟然如此爽快,这是秦澈始料未及的,就见其走到矮柜旁的木箱前,有点费力地将木箱盖子打开,里面满是书籍,秦霁青瞟了一眼,看到了置于木箱一角,书籍之上的笔砚,什么人会把经常用的东西收进木箱,取用多不方便?
“这屋子简陋,就一张桌子,平日吃饭、写话本都在这上面,未免磕碰,小老每回用完都会将东西重新收入这木箱之中。”老头好似能够窥探到秦霁青心中所想,如此说道。
“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倒也新鲜。”秦霁青讥笑道。
对于秦霁青的讥讽,说书人仿若未闻般哈哈大笑说道:“这东家来了,总不能让他站着吧。”
美人局的话本比秦澈想象中的要少,竟只有薄薄的三册而已,拿在手中随意翻看几页,秦澈便将书放到一旁问道:“今日拿走先生这三本,可否会影响先生的生意?”
这话问的客气,但手却压在话本之上,说书人自然知道,即便说有影响,这黑面官爷也断然不会把东西留下走人的,毕竟他来的目的就是取书,只能赶忙说道:“这话本既是小老所写,内容自是有数,一会再写一遍便是,碍不得事的。”
“既然如此,那我等就先行告辞了,至于这话本,用后择日归还。”
秦澈的位置最靠近房门,所以当秦澈走到房门之时,说书人离他尚有段距离,只能紧赶几步想着过去帮官爷开门,哪知这身后会突然横空冲出只茶杯,不偏不倚打在说书人的肩背之上,只听“唉哟”一声惨叫,说书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人才堪堪碰到地面,秦霁青的掌风已追至身后,不过目标不是说书人的要害,而是右手。
“你方才着实莽撞!”从香茗楼出来,秦澈冷着面呵斥道。
秦霁青自知理亏,只能一副乖巧模样往秦澈身旁蹭了蹭,说道:“我只是觉得那老头太可疑了。”
“你疑他即是那日小巷里的黑衣人?”
“若处心积虑隐藏身份,旁人自是无法探得虚实,只有危急之时,身体的本能反应才是最真实的。”可是……不论说书人的本能反应是冷静,还是恐惧,还是随后的愤怒,都不是秦霁青想要的。
“先不论那身高、声音,那日你并未提及黑衣人双眼浑浊,这可是说书人脸上较为明显的特征。”
“不是眼睛,是眼神。”
“那日的黑衣人也是这般无礼看你的?”秦澈的语气略有不悦。
秦霁青不明所以的看向秦澈,说道:“是眼底深处隐藏的那一丝孤独和无奈,还有挣扎。哦!还有,他那胡子是假的。”不过,对方应是一直以此面目示人,那为何要摘了粘,粘了又摘,如此反复呢?秦霁青又想到被说书人收入箱中的笔砚,想必此人就是个喜欢自找麻烦的家伙吧,想到这,秦霁青脑海中闪现一抹模糊的身影,那人也是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
事悉秋毫,这是秦霁青的优点,对于她的观察入微,秦澈佩服之余也甚是好奇,好奇她那双眼睛为何总能注意到一些旁人忽略的细节,但若说这是因她心细如尘,秦澈又只能摇头苦笑,这姑娘可是个连鞋都能穿反的人啊。
秦澈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对秦霁青观察结论的认可。
其实除了胡子,说书人取书时还故意装作臂力不济的样子打开木箱,试问,作为一个漂泊江湖的箱子主人,臂力再不济,也不至于开个盖子尚需那般费力;还有就是那声“唉哟”,过于清脆,一般受此重击的人声音多半会发闷,而且他检查过说书人的肩甲,击中部位血瘀明显,如此骨头怎会无事,秦霁青有心试探,自然只是手下留命,不会手下留情的;还有就是态度,被秦霁青这般无礼找茬,一般人定会认为自己险些丢了性命,必然会诸多纠缠,怎会只是寥寥几句臭骂,就此结束了呢。
不想与他们过多纠缠,这是秦澈的判断。
“此人绝非善类,你日后不要再去香茗楼了。”本应有许多话要说,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当说书人第一次看向秦霁青的时候,这句话就一直被秦澈憋在心里了。
秦霁青乖巧点头应了声“好”,可随即似又想到什么,说道:“若秦三云那家伙要去,我还是得跟着的,万一他惹出祸事来,不还得是你替他收拾烂摊子。”
“你的烂摊子也不少!”被秦霁青气乐的秦澈只能无奈说道。
“这书,我可以同你一道回书房看的,对吧!”听着好似在征求同意,不过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这话八成是通知的。
“那就一起吧。”不料秦澈竟片刻未曾犹豫地爽快答应了。
冲着秦澈这爽快劲儿,秦霁青心里约莫有了断论——这话本子里没她不能看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