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启初初踏上这座岛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此时的苏州已入寒冬,但在这座岛上却正逢百花竟放的季节,他瞬间便置身入一片五颜六色里,为此有那么一小会儿不知所措。
当然,他可不是来游玩的,他是来找人的。
江启曾有一个父亲。并不是什么称职的父亲,十年前他包下一艘大船称要出海寻仙,从此再也没回来。江启知道父亲脾气古怪,后者一辈子都相信修仙之道,但原本父亲也有一段正常的时光,在那段时光里他也曾积聚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直到一夜之间,那些财富随着他出海而化为了乌有。他的母亲怨恨时便怪责“丹山苍羽”,一个传言已经死了很久的著书人。她说正是丹山苍羽写的一本书迷住了父亲,令他对修仙的沉迷变本加厉,以至于抛家弃子。而对于丈夫所沉迷的对象,江夫人往往啐一口:都是什么骗人的玩意!
十年中,江启听惯了母亲的抱怨,他自然也是认为求仙之道虚无缥缈,他那杳无音讯的父亲很可能是为了追逐海市蜃楼死在了风浪里,但是他也祈求着万分之一的可能:他的父亲还活着,并且真找到了那座仙岛。
然而,人的期望往往随着时光荏苒会逐渐变淡的,生活的琐事令他甚至忘记了父亲的样貌。可就在一年前,一封来信提醒了他:他的祈求似被上天听到了。
这是一封,来自他父亲的亲笔信。
“吾儿子文开,”他在信中这样称呼他的小字,“数年未见不知你与你娘是否安好,吾已身在仙境,脱胎换骨,再不入俗世。但念及往日种种,吾未敢忘怀,故书此信一封,望你携你娘同入仙境,从此阖家团圆……欲寻仙岛依照吾之指使,如此这般……”
江启不知道这封信是谁放在他家门口的,信上有一股海腥味,信中字迹与他父亲往日手稿比对也确实是其亲笔所书,不像是什么外人的恶作剧。但在半信半疑间,他不敢惊动母亲,并经过一年的准备,与别人合伙花钱雇了一条中型的船只,驶向了信中所示的方向。
与他合伙雇船的几个人,跟他父亲的目的相同,他们同样是看了那本《怪症杂谈》而想去蓬莱一探究竟的。他们也都想修仙,但若问到他们修仙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便笑了:修仙就是修仙,哪里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那么,现在,他们一行依照信中的指引和历经海上的波折之后,已全部登上这座岛了。
“真是……美轮美奂的景色……”
同行的其中一人盯着岛正上空,处于赤霞之下的一轮彩虹,啧啧赞叹。
江启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
那人道:“江先生,我是说这仙境绝美,您看……”
“不,不是您,”江启望向周遭的花海,“或许是我听错了吧。”
“你听到了什么?”突然,有人问。
原来是那个杨姓的船老大,他也跟着他们上了岛,此时的他就站在江启旁边,叼着一根烟管,好奇地看着他。
“是……悉悉索索的声音……算了,”江启犹疑地转开视线,“我听错了,没事。”
江启不喜欢杨老大,说不出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容,虽然看起来和善又真挚,一点毛病都挑不出,但江启能感觉到对方笑容之下发自真心的嘲弄,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江启知道自己的父亲出海所包的那艘船只,船老大也姓杨。只是与眼前的这位并不是一个人,之前的那位是个黝黑的壮汉,而眼前这位长相过于纤细、柔媚了些,不像个风里来雨里去的船夫,更像个小白脸。但即便很清楚这一点,江启还是不舒服,不仅因为那笑容,还有相同的说话方式,以及同样的习惯。
十年前的那位杨老大与今时的这位一样,手中都离不开一根银质的烟管,并且在说话时,同样偶尔会吐个烟圈。
所以江启决定离杨老大远一点,但他也找不到志同道合之人结伴,因为他发现他们甫一上岛,就被周遭的景色彻底迷住了眼睛。虽然其中一位年长之人一再强调“不可叨扰本地仙人”,但在他们穿过花海后,见到如镜的大湖对岸依稀可辨的亭台楼阁之时,即便是那位年长之人也再把持不住,纷纷四散冲向了他们认为的仙人居所去了。
江启努力跟着他们,但是没跑一阵便气喘吁吁地坐下休息。现在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甚至连那个杨老大都不知所踪。静谧的湖边密林里就坐着他一个,并且一鼻子腻人的花香气息。
望向湖对岸的亭台楼阁,江启想象了一下等会见到父亲的样子。谈不上兴奋还是怨怼,父亲对他来说已然陌生,他来到这里一方面是出于传统思想的血脉相连,另一方面则是:好奇。
他好奇仙人的居所长什么样,好奇父亲为何能为之流连忘返整整十年,不得不说,他上岛前也确有过诸多幻想,但在上岛后,他大失所望。这个地方看起来跟人世间没什么太大的不同,顶多植物长得茂盛些,花开得多一些——当然,这归功于有别大陆的温暖气候——啊,还有,头顶的赤霞和彩虹确实难得一见——然后?然后就没了。
他不知道一起上岛的几个人到底有什么好激动的,现在的他只觉得疲惫不堪,想好好休息一阵再找到父亲,如果可以的话就把他拖回家,若不能,只能与其一刀两断从此父子天各一方。
是的,他从没想过要把母亲带到这座岛上。只因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父亲会找到什么好地方,现在他自认为证实了这一点,那么母亲就更没必要长途跋涉多跑一趟了……
他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出现了一点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的耳朵一动,立刻回过身——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林中已足够清晰。那确非风声,是一种悉悉索索的人语,近在咫尺,只是他看不见。
“谁在那里?!”他直起身,往声音的来源方向摸过去。
一丛花叶耸动,底下果然有条黑影呲溜一下就窜了过去。
“谁?!”他大声一喝。
“谁?”有人回答。
然后,从那花丛里竟真钻出个人。
“你……”江启定睛一看,“你怎么在这里?!”
“啊哈,你说呢,”是杨老大,他提着裤子向他示意,“倒是你们……怎么人都跑光了,就剩你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
“……”
杨老大环顾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到江启的身上,意味深长道:“我记得,你是来找你父亲的,那便去找吧……”他说着,又叼上那根烟管,笑眯眯地,然而头顶的那轮夕阳,正好从他背后给他的脸孔打上了一些浓重的阴影,于是那张笑容便显得更加不怀好意了。
江启后退了两步,他本能地想要离那船夫远一些,所以他扭头向那湖对岸的建筑跑去。他相信他父亲在那个所在,只要能找到他父亲,他也就不虚此行了!
他在奔跑途中听得周遭的花林中更多的声响,时而有一两句依稀可辨,他从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江启,他……江启……”他们这么议论着、窃窃私语着,当江启停下时他们也停下;当他疾奔时,他们就跟着说得更大声;他越发深知这些声音不是错觉,它们确实存在着,这个岛上,有很多暗藏着的眼睛,正观察着每一位上岛的访客。
这个岛可能并不似表面上展现的那般宁静安逸,他想,现在他发现哪里不对劲了:他们明明看到了那么多植物,但从上岛开始,他却未曾听得一声虫鸟鸣叫。
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
静得很美,静得如画,也静得太过虚假。
——这座岛是怎么回事?
亭台楼阁终于近在眼前,他的心情半是激动,半是恐惧,一边扶着围墙,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大门里走。门内建筑是一色的纯白,建筑果然精致,但也仅止于此了。里面看起来空荡荡的,一个人都看不见。
“有……有人吗?”他站在门口,保证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既能令里面的人听得见,又不至于太过大声而失礼。没有回音,就连随他一起来的那些人也没一声回复。而他们理当在他之前就到了,他们人呢?
“有人吗?!”他又喊了一声,这次比较急切,也顾不上礼数了,声音大了点,回声在大门内的院落里回荡开,然后,渐渐地,凝聚成一种诡异的悉悉索索。
江启杵在原地好一阵,他现在已经熟悉那种声音了。这些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林木中、高墙后、楼阁里……到处都是,到处都有。他能感觉到藏在各种阴影与角落里的无数双眼睛,窥探着他,肆意地指指点点,全然不似他们上岛前所以为的那般仙人姿貌。
“出来!都出来!”
江启有些恼火了。似乎既然那些声音的主人只会远远地观望,就是不肯近前一步,这令他开始越发不耐烦:“都出来!出来正面与我说话!装神弄鬼、藏藏掖掖地算什么好汉!你们不是高洁的仙人吗?仙人几时是这般猥琐的!”
——但就是没人肯出来。
于是他只得转而高喊:“江明舟!你们知道一个叫江明舟的人吗?!他十年前上了这座岛,他人在哪里,你们知不知道?”随后他从怀里摊开一张纸,照着纸念:“还有,王大一,李小牛,刘海娃……”
一串名字,正是跟着他父亲上岛的那十几个海员。他在追查他父亲时拜访了这些人的家眷,于是他们的家眷便也拜托他,若真上了岛,也找一找那些失踪了的人。
名单上的名字念完,然而刹那间,悉悉索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闭嘴了。
江启有些愕然,他杵在原地好一阵,现在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江先生,或许他们不出来是另有隐情的,”这时,杨老大慢悠悠地拖着步子,吐着烟圈,从门后的阴影里转了出来,“对了,你的同伴们去哪里了呢?”
江启的脖子一僵,他不太想见到杨老大,而且他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
而后者,却开始自顾自地赞叹起眼前的高屋广厦。
“从外表来看真是华美的建筑啊,来都来了,不如一同进入参观一二……如何……”他还没说完,江启逃也似的远远避开,冲进了一座楼里,听得背后,那个船夫在院中无奈地嚷嚷,“还真是失礼啊,为何如此忌惮我呢?”
江启充耳不闻,一气冲上了二楼,无人前来拦阻。他现在身处一条长廊,长廊的一侧是一整排房间,从这一头往尽头,江启将那些房间的门一扇扇推开。
与外面同样纯白的房间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有的房间甚至未装上地板与窗户。
“空的?!”他推开一扇门便喃喃一声。
“啊哈,空的。”
他察觉杨老大跟上来了,就站在他身侧,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也是空的。”
最后一间房推开,他吐了个烟圈,轻松地笑道。
江启不敢相信这就是仙人的住址——仿佛不知什么人,把这建筑修建到一半便弃之不顾了。而直到他掰下一小块门框,他终于确定,即便不住仙人,哪怕只是普通人,都不可能在这个地方住上哪怕一天。
“纸糊的?!”
手里的小纸块,无论怎么看,都只是纸块而已。
“哦,虽然外表华美,内里还真是脆弱不堪呢。”杨老大凑上端详。
江启弹起身,尽量离他远一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在问我吗?”杨老大歪着头,他的笑容依然和煦。
“……”
“你认为我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吗?”他抽了口烟,“江先生,是你们雇了我的船来到这里的,这个问题,该问你们自己才对啊。”
“我要问自己什么问题!”
“世间之人为何想要修仙呢?其实都是为各自私欲罢了。”杨老大笃定道,“不是说想要长生不死,就是说想一窥仙子出浴,还有更甚的,则只是想体验一把万人朝拜的滋味。当然,也有那单纯的,只想渡化众生。但如斯执念,可并不能因为听起来足够高尚就不能称之为执念了。”他继而顿了顿:“江先生,你执着于来此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只是来找我父亲……”他避开了他的视线。
“哦……是吗?”
“是他告诉了我这个所在,我才来的!”他大声道,似在坚定自己的意思。
“你确定,是‘他’告知你的吗?”
“当然,他还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他往怀中摸去,这时想起一丝不妥,“难道……不是他给我的吗?”
是啊,他确实未曾见到送信的来使。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封信的出处,只是从蛛丝马迹推断出这封信的书写者是他的父亲而已。
“如果不是他,还会有谁把你想知晓的真相推到你眼前的呢?”
江启摸到了那封信,他将之掏出,可当想要展开时,一整张纸化作碎屑,从他指缝间淅沥沥地漏下了。
他回头看向挂在天空的那轮太阳。自他们上岛开始已经过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傍晚依旧是傍晚,那轮夕阳始终在同一个位置,未动分毫。
“假的……都是假的……”他意识到了什么,但又疑惑起来,“那么那些人,岛上的人……”
他瞥见一处拐角的动静,朝那方向冲去:“别跑!我看到你了!”
船夫抽着烟,冷眼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淡定地看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名鬼鬼祟祟的偷窥者,并且在一声尖叫过后,放走了对方。
偷窥之人四肢着地,以动物的姿态窜上了柱子与檐下的一处缝隙里,一边爬行一边抛下一串闲言碎语。
江启正面见到了那个“人”,他惊恐地坐倒在地,重复念叨:“它没有……没有脸……没有脸……”
“你自己不都说了么,都是假的,”杨老大向他点点头,肯定道,“那么,人,自然也是假的咯。”
“人怎么会是假的!人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意图辩驳。但杨老大依然十分淡定。
“信都是假的,人焉有不假的道理呢?江先生,仔细回想一下,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呢?”
“因为那封信……”但那封信的来由并不真实,所以他一滞,承认道,“因为那些流言,我想知道真相……”
“什么样的流言?什么样的真相?”杨老大继续循循善诱。
“所有关于蓬莱的流言,关于仙岛的真相,究竟是不是真的……”他沮丧地低下头,追根究底,其实父亲的失踪,原来一直都没有那么重要过。
“那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杨老大肯定了江启的坦诚,“恭喜你,从此以后,你大可无所顾忌地在这片圣地袒露你龌龊的本性了,正如那些上岛来的其他人!”
一面小圆镜照向江启,而那镜子里的那张自己的脸,同样光润如同一个剥了壳的鸡蛋,没有任何五官的起伏。
“啊——!”
那船夫,在江启的惨叫声中叼起烟管:是啊,他的笑容从来真挚,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以流言为线,就这么笑看着世间的一群牵线木偶。
……
“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上有座岛,人们相信,那座岛的名字叫‘蓬莱’。”
他在窗前的书桌上正写到这里,楼下正在发生一些骚动。似乎最近出了一些什么事,很多出海寻仙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朝廷开始严禁一些书籍。
他笑了笑,便又继续写道:“‘蓬莱’,始于虚妄与人的执念,由流言捏造,再向世间还以流言。这座岛有自己的生命,她吸引着人们来此,所有来到岛上的人,都会渐渐失去自己的身份,成为一个个只会用窃窃私语散播流言的无面人,并且成为这座岛的一部分。”
有人从后抱住了他赤裸的身体,娇嗔道:“秦先生,你总是不理人家,这是又在写什么呢?”
“我在写故事呀,”他捻起手中一页纸,向背后的女子晃了晃,“是很有趣的故事呢。”
那女子咯咯笑道:“写得那么入神,不跟人家讲讲么?”
“可以啊,不过这个故事很长哦……”他反手将她搂入怀中,“我要……从哪里开始讲呢。”
他想了想。
“啊,有了。”
他咧开嘴角,亮出一口森森白牙。
“从前,有个大魔王……”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