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浣青正与老道对弈,心底忽起悲伤之意,乃直奔于观外。
出得观门,便看见关叔叔一人正在与守门的道童分说,心下一沉,乃快步走过去直问道:“关叔叔,你怎么来了?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见到浣青,关叔叔的脸上却没有现出半分喜色,而是一把拽过他,把他背到身上转身便走,然后边走边说道:“浣儿,你娘生病了,情况十分不好。你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家。”
“果然如此。”
得到关叔叔肯定的回答,浣青内心那种不能直面的恐慌愈切。
“关叔叔,我担心母亲的病情,先走一步。你随后赶来便可。”说完这话,浣青不再管关叔叔听不听得明白,乃径化直念破空而去。
同一时间,李母芸娘已经与丈夫做完了最后的诀别,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因为未能见到幼子最后一面,灵虽散归,却还有一丝执意存于她的眉间。
浣青便在此时出现在了母亲的身边。
心已经随着妻子的离世一同寂灭了的李父,没有注意到浣青出现的突兀,见到浣青突然出现,只是用毫无波澜的平静语气抬头招呼了他一声:
“浣儿,你来了,可惜你还是来晚了,你娘刚才一直念你,却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你娘她,你娘她,已经永远的离开我们了,呜……”
浣青顾不得父亲的情绪,而是第一时间握住了母亲的手。
感受到母亲的生命正在从这个世界变得无影无踪,那幻离的声音已是如此平静——
他与母亲之间的那一丝关联正在不断地消逝到无穷,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无尽之意。
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自己的真我跨越一切维度去追赶母亲,只是却是永远追之不及的无穷陷落,片刻不等。
天道的至威至公至刚至大第一次这么明显地映照于浣青的心中。
也让他第一次如此绝对的感到了无能为力时候的心灰若死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但他一定要救回母亲。
在探明情况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知不可为而为之,修心到了如他一般的境界,已经再不可能出现什么他不能直面的心惧伏威,一切都只关乎于内心。
为了争回母亲的生命,重聚母亲那即成空梦的灵魂,浣青几乎是立即做出了选择,
而身结手印超越了这个世界公行的维度,追上了母亲散落至无尽的灵魂,
乃换牵引意,结恒定志,强拉母亲的灵魂回归现实。
但天威如狱,天意不可违,却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随着浣青逆转天意,天道的反噬几乎是瞬息而至。
形之于外,便是虚空中电龙忽现,瞬间淹没了浣青的身体。
而在另一个不可见的维度上,浣青也几乎便在瞬间就被逼得现出了身形。好在浣青在明心见性的那一刻已经重新做回了他心中的少年,此时与李母相见倒是不必担心李母会认出他这个本是伪冒的儿子。
浣青携母亲回归的速度已在一个不可知的绝速,可是终究还是比不过在绝对维度上始终快了他一线的天道。
无论他怎样变维超速,天道始终在同步攻击着他的意志所化的归途。
唯有在初始立维而归上浣青占了一丝先机,浣青才在与天道的对抗中坚持到了归路的最后一步,空梦与现实的交界。
但是此时浣青也在天道的攻击下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再也没有力气帮助母亲跨过回归现实的最后一步。
而天道的攻击仍然源源不绝而至。
然后下一刻,李母便看到浣青在天道的攻击之下化为了点点萤光流归了现实。
“浣儿——”眼见着爱子化为虚幻的萤光流散,李母本能地大叫着扑向了萤光逝去的方向。
“噗——”
就在萤光流散的那一刻,现实中浣青的身躯亦是剧震,然后口吐鲜血昏倒在了地上。
“浣儿——”
“浣儿——”
两声焦急的呼喊同时响起,一声来自李父,一声却是来自一个李父认为今生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李父身躯一震,然后抱着晕倒的浣青不敢相信的朝妻子躺着的地方缓缓看去。
然后便看到了妻子正朝自己望过来的眼睛。
“芸娘!”李父两眼盈泪,不顾一切地冲到妻子身前,深情地望向那双曾经带给他无数柔情的眼睛。
不过却不是李父想象中两人深情对视的场景出现,而是看到了妻子责怪的眼神。
李父正要问出自己的疑惑,却看到妻子的眼神忽然朝着旁边一瞥。
顺着妻子的眼神看去,李父便看到了被自己仍到了地上的浣青。
李父尴尬地挠挠头,然后想到了刚才浣青被闪电殛身吐血的一幕,乃目露忧色,转头对妻子说道:““芸娘,我刚才太激动了。嘿嘿,浣儿没事吧,我去看看。”
快步来到浣青身前,见到浣青再一次昏迷不醒,李父心中一慌,连忙把浣青抱起,抓起他的手腕试了试他的脉搏,还好,虽然缓慢,但依然平稳有力,又试了一下他的鼻息,也还好。
李父提着的心稍松了一下。
怕妻子担心,李父乃转头对妻子说道:“芸娘,别担心,浣儿只是一时脱力昏睡了过去。这小子应是跟楼观的道长学了些法术,刚才你昏睡时,他救你心切,用脱了力。芸娘,——,芸娘!”
李父解释了一下浣青昏倒的原因,刚要再对妻子说一些宽慰的话,然后便看到妻子重新闭上了眼睛。
生怕妻子再一次离自己而去,李父抱着幼子快步跑到妻子床前,然后竭力抑制住自己因为担心而颤抖的声音,温柔的呼唤道:“芸娘!”
遥遥的听到从现实中传来的丈夫的包含着一生爱意的呼唤,芸娘依靠她对丈夫与孩子的不舍迸发出最后的力量睁开眼睛,最后一次温柔的望向李父和他怀中的孩子,抵抗着欲要把她扯入不复深渊的昏沉睡意无比虚弱的开口安慰丈夫道:“庭哥,天意不可违。能够在离世之前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浣儿为了救我已经遭了天道的反噬,我却没有能力来保护他,尽好一个母亲的责任。”芸娘把目光看向躺在李父怀中的浣青,想要再抚摸一下他的脸庞,却是再也没有力气去抬起手。
“芸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李父努力挤出一个安慰妻子的笑容,哽咽着帮妻子把手放到了他们的孩子的脸上。
听到丈夫安慰自己的话,芸娘轻轻地摇摇头,没有去接他的话,而是望着丈夫,看到他忽然白了许多的头发,说出了恋人之间诀别的叮嘱:
“庭哥,我走以后,你的任务很重,所以你不应该为我悲伤太久。
我们相约过要看一辈子的春花秋月的,你帮我们去看完它好吗?
不许偷懒。
然后我走之后的日子里也不许你不开心。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咱们的孩子,让他平安快乐的长大,然后为他娶一个美丽的妻子,再生好几个可爱的娃娃,然后看着他们欢声笑语,慢慢长大,等他们长大了,再为他们娶妻生子,再生好多个胖胖的娃娃,然后再看着……多美好的画面啊,可惜我看不到了,庭哥,你帮我替我完成它好吗?等你老了,也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再来找我,然后一定慢慢地说给我听。”
“好。但是芸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李父别过头,把妻子揽在怀里,任由泪水流过脸颊,“我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等大夫来了,你的病就可以医好了。然后我们再一起看着浣儿慢慢长大,看着他光耀门楣,再把若若娶进门,让他们生一堆可爱的娃娃,你再教他们弹琴,我再教他们习字,我们一起看着他们欢声笑语,吵吵闹闹,慢慢长大,然后男孩一定要娶才高八斗的才女,女孩,女孩一定要嫁独占鳌头的状元,然后……”
芸娘静静地躺在丈夫怀里,安详的感受着丈夫给自己的最后一次软语温存,头慢慢地滑落到了一边。
李父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然后就一直那样坐了一夜。
李父知道妻子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这一刻他是那样的无奈。他们已经爱得那样深切,上天却还是一定要将他们分离,阴阳两隔。
但只有真正懂得爱情的人知道,爱难永离。
因为爱是不弃,惟有相信爱情的人才可以获得爱情,并知道那是找到彼此的惟一的路。
所以他知道妻子一定是去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而他终要去找到她。
等他带着他们两个人的愿望把这一生过完,他便会去到她所在的世界,带着微笑把他所经历的一切说给她听。
浣青是在第二天早上苏醒过来的,与天道的对抗还是让他留下了一些难以恢复的深刻到灵魂的伤势。
而其中最严重的,是浣青在保护母亲回归现实的最后一刻,天道崩断了他的真我,把浣青的真灵放逐到了无限维度的深渊深处。
这一击直接毁掉了他的动力运转之源,让他再也用不出丝毫的力气。
千真复一面,重归幻梦影。
浣青用了一晚时间重新接续了真我,然后从沉入无限维度的幻梦之中苏醒过来。
但真我虽然重新接续,却并非恢复如初,只是连而未断而已。
许多相合之处,因天道所伤,并未真正接续,而只是相合在了一起,以致意志所行仍带阻滞,不能通畅尽达,自如一体。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天道造成的伤势短时间内难以尽去,但真我的重新接续,还是让浣青在此番劫难之后破而后立,在幻有之境之上更进了一层,让他得以初窥真我合一之道。
惟一麻烦的,真我涩滞形之于外,会导致浣青在伤势完全恢复之前要一直伴有气阻咳嗽之症。
回过神的浣青首先听到的便是父亲的喃喃自语。
父亲?
——母亲怎样了?脑海闪过这些想法的同时,浣青也坐起身体朝着父亲说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去:
父亲的头发怎么白了?
母亲——,浣青的心像是被重重的锤击了一下,然后便是被割裂般深沉的痛。
他还是没有救回母亲。
母亲的灵魂已经在他昏迷时的过去某个时刻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而这一次他却再也无力回天。
虽与天道同修,可惜天道为真,虽然浣青的心里母亲的归去仍然若梦般虚幻,但他却也清楚地明白母亲归去的那一刻已经是她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的真实。
也许将来浣青终将有能力救回自己的母亲,但现在他却知道母亲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们。
在往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都将只剩下他跟父亲两个人走了。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看向父亲,望着他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十岁的面容,浣青忽然意识到,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将是父亲唯一的依靠。而他必须坚强起来,帮助父亲走出这段悲伤的时光,他相信母亲也一定是希望他这样做的。
浣青走到依然沉浸在跟妻子的最后一次谈话里,不愿意清醒过来的李父身前,轻轻地呼唤道:“爹爹!”
“爹爹,爹爹,爹爹……”
听着浣青不断的呼唤,李父终于抬起头,深深地凝视了浣青一会,眼神终于有了一些灵动,声音喑哑的说道:“浣儿!”最后一个儿字却是带上了哭音。
随着这一个带着情绪的字音的喊出,李父终于从这个他自己所制造的不愿意醒来却终将要破碎的梦境里清醒过来。
望着孤零零站在一旁望着自己的幼子,李父想起妻子离世之前嘱托自己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的儿子的话,
乃露出一个竭力隐去悲伤的既是抚慰浣青又是抚慰自己的笑容,对着浣青道:
“浣儿,你不要怪你的母亲,她不是故意留下你一个人离开,是恶疾剥夺了她的生命,让她先离开了这个世界。你母亲临走之前让我告诉你,希望你原谅她没有尽完一个母亲的责任,希望你做一个坚强勇敢的人,不要让生活夺走你的欢乐。”
李父知道自己儿子的智慧远非常人,所以并没有对他说那些,在遭遇这种情况时,会对一般小孩所说的善意的谎言,而是告诉了浣青想要听到的答案,并帮着妻子说出了她对浣青的愧疚。
母亲是被恶疾夺走了生命!听到李父的话,浣青上前一步抓住了母亲已经变得冰凉的手。
看着她僵直扭曲的手指和发青的面色,以及强忍痛苦的表情,不需要仔细探查,浣青已经知道了他要寻找的答案——破伤风。
轻轻拂过母亲的面容,为她驱除了她的遗体内的邪气,让母亲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平静。
浣青的面容平静的可怕。
面对母亲离世的无能为力,以及亲眼见到母亲离世前所遭受的痛苦,让他痛恨起了世上所有致人痛苦的疾病,以及阻他救母,令他遭受母子分离之痛,虽然大公却最也无情的天道。
此后浣青的人生目标里又加上了显眼的一条:大兴医道,以除恶疾。
暗暗下定了决心,浣青抬起头对父亲说道:“爹爹,母亲既已归去,我们便不要再以世情打扰她,让她好好安息吧。”
听到浣青的话,李父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已经恢复了平静,宛似在熟睡中的妻子一眼,缓慢的点了点头,道:“嗯,你母亲不喜俗世奢华,我们便为她办一个清静简单一点的葬礼吧,你去把你关叔叔找来,让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