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后,暮春。
终南山,楼观台。
宗圣宫内。
浣青赴约而来,日啖道藏,坐于藏经楼中已有三月矣。
致广大而尽精微,而这一通畅读,终于让浣青积累两年而初成的通明道心、一体真如,返璞归真。
起一意而读书,则无他顾,始以端坐,继而顺之以训身,训身以训神,而不以为念。
唯以读书。
目所尽处,瞬念之间,转千百思,达百千意,目续视无所停,则心能容之,必以诚心以达志。心转万念,其念而有神,则念通达意,而意体真如一境,体静循一,化百千身。
以生而有灵,结道生真,此为初生道缘。以此灵有心,具欢乐意,含结交心,形之于认真,天生近道;以此灵破幻生真,天生有进取意,至道阔大,慕而从之。
其心一意,达则至达,通明道心,一体真如,一意降服,则为己道。故则其道惟艰,伏道心,以期明万道,恬无悲喜,慨而慷歌,万古从之。
而浣青所以来宗圣宫赴约,前情是这样:
两年以来,浣青内入于学,克己复礼,习圣人之道,以养浩然之气;
外行于野,即有心而无心,礼而下之,周而致虚,致于内,而无思,无止,无用,势柔卑心以近道。
浣青在野外悠游洗练道心的第二年,邂逅了云游归来,恰好路过他们村的宗圣宫太上长老云中子。
是时,浣青修心有成,心已近道,乃有降龙伏虎之举。
云中子所见的,便是浣青手抚虎顶酣睡于山间石上。
旁侧左右则各有虎蟒伏卧,敬畏以为护法。
云中子乃大奇之,视浣青为先天道种,乃欲将浣青收归门下。
浣青自然不从,但道人修道,大多志毅心坚,虽讲缘法,亦更重缘法。
老道既视浣青与他有缘,乃百般劝诱之。
浣青不耐,见其身携棋盘,乃出言相邀作赌。
以弈棋为胜,老者胜,浣青则入其门下学道;浣青胜,则老者许浣青尽阅其观中藏书三月。
然老者外出云游而身背棋盘,可见其如何痴迷于棋道,听到浣青邀其赌棋,老道自负棋艺,于是欣然应之。
但是令云中子意想不到的是,浣青信手拈来,飞星落子,他却三弈皆输。
而且是输得糊里糊涂,不止云中雾里,而且心服口服。
虽然赌斗之前云中子已经计定,按浣青所言,无论胜负,浣青都将与道结缘,终入道门。
但心中被浣青信手取胜的挫败感却是无法避免了。
回去复盘之后,老道云中子对浣青的算力更是高山仰止。浣青与他对弈时不沾一丝烟火气的布局落子背后,却是对棋局的绝对掌控。围棋到了这般境地,已经算是万道殊途同归。
譬之于剑道,便如绝世剑客与之比剑,一招一式间都已经暗藏真意,意志连绵,道韵暗生,玄机无尽。
此后,痴于棋道的云中子便赖上了浣青,时常来找浣青下棋。浣青不在时便拉李父对弈,久之倒是与李父手谈成了好友。
虽然云中子限于资质,每次与浣青对弈之后都要花大量的时间推敲复盘,并非常来。
但数次被老道骚扰,浣青诣道被打扰的厌烦情绪终于爆发。
遂借道心演咒,把这位老道士定在了原地。
了却了一桩心事,浣青心内终于爽快,于是就这样把老道士留在原地,施施然离开了。
高山空寂,独留老道一人。
好在浣青还招来了彼时与老道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只老虎陪他,以防止他喂了豺狼。望着浣青的身影渐渐消失远去之后,就只留下了一人一虎大眼瞪小眼。
老虎抬头望了一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老道,舔了舔嘴唇,心想:哥们,你倒是说句话啊,就剩咱俩了。
老道艰难的转一下眼珠子:
这小子真毒,放只老虎在这,他就不怕这畜生被道爷我的得道仙体勾得嘴馋,把道爷给吃了。
坏了,这虎已经流口水了,虎爷爷,千万放过小道嘢,老道活了一百多岁,皮老肉柴,不仅没了味道,而且嚼口也不好,实在入不得尊口呀。
嗯,这俩想的真是驴唇不对马嘴,果然没了语言的交流就是不靠谱。
老虎仰着头等了半天,但见老道的眼珠乱转,却不见他说一句话。
此时一束阳光射来,正好照进老虎的眼睛,老虎眯了眯眼,抬头看了看天色,却是转过头走到树荫下卧着去了。
只留下了老道一个站在太阳底下沐浴着日光。
老道:……
七日后,仿佛换了一个人的老道士坚持着走到宗圣观的观门前,然后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到了地上,有气无力的朝观里嘶声叫道:“小的们!快扶老祖我进观,好酒好菜赶快上一桌来!”
守在观门前的小道闻声,走上前来呵斥道:
“道门清净地,莫得喧哗。要饭的,你是饿疯了吧,你是谁的老祖,要饭都要得这么嚣张,怪不得挨饿。”
老道气得一翻白眼,怒声道:“你再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小道一乐:“你还能是谁,你不就是一个臭乞丐吗。天哪,太师祖,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老道:“……”
浣青这么做的效果还是非常明显的,云中子从此再也没有来骚扰过浣青。
除了悠游于野以洗练道心外,浣青亦以求明心而入学,浴圣以承志,诚心以读书,格以圣人之道。
浣青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习字读书,修完了小学方面的课程——切韵,训诂,平仄,对仗。
然后再用一年时间精读了儒学最崇的四书五经及各论注疏,并精研其义。
第二年乃读经史子集,诸子百家,诸旁书杂论。
浣青的进度还是吓到了李父,也惊呆了学馆中的一众同学。
浣青的读书,可绝不是囫囵吞枣式的通读,而是每读一书便攀上了此书所立的那一座高峰,完诵,理解,疏论,博通,广义,辩伪,质疑,新圣。
基本到了第二年底的时候,浣青已经在面临着无书可读的境况了。
不过最令诸人绝望的是,在如此成就下,浣青依然处之如常,而丝毫未觉自满。
外张而心定,精益求进之心未绝,乐事自在之心常有,乃见精诚恒心之为意。
见浣青如此,诸人莫不惭愧之。
自此,众人乃倍诚心用意于学,书山有路,幸为道友,互励互助而攀登,学馆为学之风乃为之大变,蔚为大观矣。
乃至十数年之后,举人进士辈出,清风学馆之名远扬矣。
对浣青的表现,李父从最初的惊异而引以为豪,再到难以置信,乃至担心其才似妖,恐招天妒。又或担心其少年性情,早智自负而行偏激。
于是李父乃整理思绪,嘱咐浣青,以为训诫道:“浣儿,汝生早慧,傲视同侪,不止目能成诵,兼又心计通达,可比百人之思。
而可贵的是你只比己心,只论众心。
比于己心,则精诚专一,以律己为道;
而论于众心,则无歧无别,无分高下,与众人平等交。
此诚可贵也。
然泱泱历史,古来神童才智数倍于汝者,亦尽有之。
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甘罗十二为秦宰相,曹冲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而仁爱知达,已是人所不及。
而此三人皆是幼年罹祸,生不长成,虽绽光辉,却终未得大放光明。
其他以幼慧而称神童者,若李贺、方仲永、蔡文姬、骆宾王、王勃等,比比皆是,大都命途坎坷,以凄凉收场。
浣儿,汝虽尽有书智,毕竟历世未久。须知,除开圣贤所传之大道,智慧尚可分为两种:
一为个人之慧,一为大世之慧,一种为个人之智,一种为大世之智。个人之智之慧,比之于大世众人之智之慧,何啻于萤虫之比皓月,一人之光如何与大世争辉。
汝明此理,故当沉心以历世情,静耐时光之琢磨。
须知,所有的大智大慧都唯有在时光中耐心静静的撷取才能够最终成就,而所有空得的智慧也惟有经历世情的沉淀才能够成为名实于心的真智真慧真情。
所以,浣儿,为父特为你提此要求:子女幼小,年未及冠,非但父母有教养之义,子女亦有娱亲之孝德,望汝作潜龙勿用,效虞舜恭亲,以完其德。
于囿之时光,当以静惰沉以慧生,以明坦然意。以知何以为用,当有细微之不同。或孜孜以求,行其道而问其心,当体人而体仁,体仁而体人,经变以实,则可经世而致用。”
“唯,浣儿谨受教。”浣青应下,以同赞父亲言中之意,以合己心而默尊之。
浣青入学后第二年末,其读书小成。
彼时道心亦洗练圆满。
虽是我生道心,亦是借假生真。
天心莫测,道心难明,柔以受之,惟微以近道;虚而纳强,惟势不可止;心性相等,乃与道语,乃修道心,道性生真,乃为圆满,是以步实可继。
道心初成,行之用之,虽无二别,却难合真意,难证真心。
浣青乃思赴云中子之约。以借阅道藏,观他人修道之证悟以对解之。期以明心伏道,顺意生真,以归一心。
所以浣青乃拜辞父母,有入楼观读经之举。
静与书会,心与己修,身意一体,以求己道。崇明奉真,心在而不予,而无外物行。
三月之后,心成自在,重归大众意,以是终得大成。
所望既达,近日无事,浣青心中喜悦,便在观中多盘桓了几日。每日或与云中子对弈,或与观中小道士斗力撒泼,甚是逍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