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年后。
浣青满十二岁,李父终于决定带他入县城应童子试。
同去的还有李父学馆中七八名已经学有所成,志在举业的优等生。
自李父设馆,因其严谨务实,崇礼明义但又不拘一格的学风,其门下学子学而质优迥异于别处学馆的蓬勃清新之态,显而易见。因而清风学馆之名渐渐传扬开去,附近多有慕名而来求学者。
李父遂将学馆分为小学、大学两部,再起学舍数间,分而教之。
小七自九岁与浣青一同入学,六年以来勤学不辍,两年前亦升入大学部学习。
此次李父携弟子应考,其亦在其列。
又是一天黄昏时候。
浣青独自一人坐在村口,等去山中采药的忧姨母女她们回来。
自两年前关叔叔走后,若若便不再专门跟随浣青读书,而是大部分时间都陪在了母亲身边。
而关叔叔走后,忧姨便把家中的几亩田地佃了出去,只留下一小块菜地种些日常所吃的蔬菜瓜果。此后忧姨平时便主要以入山采药为生,到晚上还要织上半宿的布匹。
若若便是从这时起,白天跟随母亲进山采药,晚上再跟母亲学做纺织女工。
虽然辛苦,她却从没有叫苦喊累,便像母亲的一件贴身的小棉袄一样,默默温暖滋润着母亲勉强坚强起来的远还没有痊愈的心灵。
起初关叔叔走后,浣青是陪着忧姨她们一起进山的,一是因为担心和为了照顾刚刚罹受与亲人永别之痛的忧姨她们,二也是为了验证和实践从书本学到的有关中草药的知识。
等到浣青感觉忧姨她们已经从悲伤的状态里走了出来,而且他也已经将他们采药所能走到的所有地方的草药都勘察了解了一遍,浣青便不再陪着她们一起进山,而是选择了相信和放手。
不过每天黄昏到村口等待忧姨她们采药归来,却从此成为了浣青每日的常态。
路上终于出现了忧姨她们的身影,浣青从地上站起,迎了上去。
“忧姨,你们今天又回来晚啦,不是说好早一点回家的吗?再这样我可不许你们再出去啦。”浣青接过忧姨跟若若的背篓背到自己身上,一边埋怨道。
“谢谢青哥哥。”见到浣青迎上前来,接下了自己的背篓,若若心中一暖,甜甜的朝他笑道。
两年过去,若若已经长高到了母亲的耳尖,而浣青也长到了忧姨的额头。
此时听到浣青带着埋怨口气的关心,忧姨的心中亦是一暖,不过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已经差不多快跟自己一样高的浣青的头,用打趣的语气跟他解释道:
“那怎么行呢,如果不上山采药的话忧姨怎么养活你若若妹妹和跟忧姨自己呢?今天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了一株难寻的好药,为了采它所以多花了一些时间,忧姨跟你保证,以后一定早点回家。”
“忧姨,这个保证你已经做过好多次啦,我可不会再相信你了,别再出去采药了好吗?我不希望你们遇到危险,我答应过关叔叔要照顾你们一辈子的。”听到忧姨再一次做出早点回家的保证,浣青苦笑着摇摇头,说道。
“好吧,浣儿,忧姨答应你,等你长大了,可以挣钱养家了,忧姨便不再出去采药了,所以你一定要快点长大哦。
而且作为在山里面讨生活的人,忧姨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应对危险的本领呢。”被浣青戳穿自己食言了那么多次,忧姨尴尬地眨了眨眼睛,故作轻松地把话题作了转折。
“忧姨,你可是答应了,如果我能够赚钱养家了,你跟若若就不会出来采药了。”听到忧姨的话,浣青突然认真道。
“嗯,当然。忧姨答应你的事情怎么会反悔。”见到浣青认真的样子,忧姨怔了一下,便知道肯定有鬼,但刚刚说出口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在一个孩子面前反悔,乃接口道。
得到了忧姨肯定的回答,浣青开心地笑着说道:“忧姨,明天父亲就要带我去城里考童子试了。嗯,我考试回来以后,您就可以不用再去山中采药啦。”
听到浣青的话,忧姨被浣青的大口气气得一乐,捏住浣青的耳朵,假作生气的质问道:“臭小子,欺负你忧姨没读过书是不是?考试跟赚钱养家有关系吗?你就算考上了秀才,没有赚钱的营生,又拿什么养家?”
“娘,秀才是可以领朝廷的俸禄的,青哥哥学问这么好,一定能够高中案首,而且连得三元,考入县学做一个廪膳生员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见到青哥哥被母亲揪住了耳朵,连声求饶,若若急忙替他分辨道。
“噢,是吗?但是还没有考中就在这里胡吹大气,臭小子也是可恶。”听到若若的话,忧姨尴尬的放下了手,瞪了为了帮浣青说话却让自己出糗的小丫头一眼,自己圆场道。
摸了摸替自己说话的小丫头的脑袋,浣青自信的说道:“忧姨,无论我考不考的中秀才,等我从县城回来,您都不必再进山采药了。因为这次出去,我会开一个大商号,往后赚的钱让您几辈子都花不完。所以您答应过我的话,到时候可不许反悔。”
“臭小子你就吹牛皮吧。”这一次忧姨却是被浣青给逗乐了。
第二天一早,李父租了一辆牛车,一行八九人,终于踏上了去往县城的路。
这是浣青第一次走近他这一世所生活的时代。
即使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个与他原来的世界历史轨迹几乎完全相同的世界,他的内心也并没有为此而兴起多少波澜,因为他相信自己内心感受到的真实。
这是一个真正的时代,而他的到来也不过只是些微地增加了一些这个世界存在的痕迹而已。
而这个世界的真实与否却从来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这一刻拥有了他。
真实已经是这一份邂逅最完美的答案。
因此浣青在从李父每年必买的黄历上知晓,他们现在所处的年代是他前世的时空中历史上的明朝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因此而多么地激动或是吃惊。而只是在心里面遗憾的想到:
可惜了,中国古代改变世界的四大发明,他是一个也无法参与其中了。
隆庆六年,这一年好像……正在脑中想着一些自己的杂事,浣青忽然感到有人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转头却见到小七向他眨一眨眼,问他道:
“慕白,你说这次我能考入县学么?”
“你怎的如此不自信了,小七。八股文章你也已经做了两年了,四书五经都已经熟诵,注疏经义也都信口拈来,且父亲开讲从来不讲死书,能解其义而自树格局者,皆已在车中矣。此行我等必中,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听到小七的问话,浣青“嗤”笑一声,调侃好友道。
几年时间过去,进学后的小七越发沉静了不少,只是特属于寒门天骄的孤傲却因为他骨子里的清高越发凸显出来。
但他本质上也还是一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少年罢了,因此在好友的面前他实在是酷不起来,便听他吞吐道:
“谁说我不自信了,我可是除了慕白你以外,咱们学馆里第二聪明的人呢。先生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只是,我只是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不知道天下学子的实力,心里面不大托底罢了。”
“噗,土包子!”听到好友这么没品的回答,浣青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浣青对自己用了这么侮辱性的词汇,小七瞬间脱离了表面清高的形象,激动地指着浣青,乃道:“慕白,你怎么可以用这么低俗的词语呢?而且,你也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你也是土包子,哈哈。”
“不,你才是。”浣青淡定的回道。
“你也是。”
“你是。”
“你也是。”
……
车上众人,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