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曲曰盩,水曲曰厔。
临近中午,清早出发的李父他们一行人终于从村中赶到了县城城门下。
望着城门上书刻的盩厔二字,浣青的心中不禁一阵感慨:
这个延续了近两千年的古县,自汉武置县,不知见证了多少世事的风云变幻,多少当时的风流人物,积淀出浓浓的古意,惹人遐思,引人入胜。而这样的古胜真迹,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不知可以亲历多少。
嗯,这样一想老天其实待我也不薄也。
“哎,玉衡,慕白,走了。这么多来赶考的学子,不早点进城的话,恐怕我们真的订不到客栈了。”见到两个土包子呆愣楞地站在城门前仰着头一副呆鹅的模样实在不堪,同行的师兄羞愧的拉了两人一把,开口说道。
两个人,一个是起了现代人的怀古悠思,一个却是头一次见到从没想象过的如此高大宽广的县城城墙,然后被震撼住了。
听到师兄的喊话,和给他们使得眼色,两人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周围人看土包子一样看自己的鄙夷眼神,顿时羞愧的满面通红,连忙随着众人逃也似的赶到城中去了。
进到城里,找了一间客栈住下,待吃过午饭,众人便相约到县中礼房做试前报备:填写个人的履历,姓名,籍贯,年岁,以上三代存、殁、仕的履历;且需同考五人互结作保,以保证没有冒籍,匿丧,顶替,出身清白等,不仅如此,另外还需找到相熟的廪生具保。
一番下来,又是半天过去,已是到了晚间。北地不比江南,日暮街上便已人影萧条,到了夜间更要实行夜禁。
因此诸人吃过晚饭,便各自回了房间温书,自信些的就直接躺倒在了床上睡觉。
嗯,古人的夜生活就是这样无趣。
终于来到了古代的城市,虽然只是一座普通的县城,远没有后世县城的繁华,
但浣青还是从更整洁的街道,更高大和规范了的房屋建筑,以及更加高大的环绕了整个县城的四方的城墙上,感受到了一种比人文描述型的记录更加立体的感动。
那是华夏魂的凝聚:秩序,文明,认同,审美,自信……
所以到了晚上,望着空寂的长街,因为初入县城的美好感受造成的期待值的提升,便让浣青产生了小小的遗憾:
为什么古人就不能再多一点夜生活呢,其实他一直挺期待想体验一番古时候人约黄昏后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古代市井夜生活的。
但可惜今夜注定是妄想了。唉,还是早点睡觉吧。
因为浣青他们提前了两天来到县城,接下来无事,只静等县试开考。
明朝的县试大都在二月举行,这一次也不例外。
到了考试这一天,天还未亮,众人便都已经早早起来。古代的科举考试,都是最迟五更便要开始入场,为了不误时辰,众人只得起早一点。
出发之前,李父照例要对浣青跟他门下的学生们叮嘱鼓励一番,大意便是令众人多一些谨慎和镇定的勇气,众人皆是凛而然受教。
惟有浣青仍是一脸轻松神色,为了怕父亲担心,乃出言安慰道:“父亲放心便是,今日定然要让县尊直取入府试。”
听到这么张扬自信的话,虽然没有人怀疑浣青的实力,不止李父,众人却都是乐了。
便听李父言:“臭小子,净是瞎吹牛皮,我什么时候担心你了。不过以你的年纪说了这些疯言疯语,想必县尊也不会见怪。”
众人到达县学学宫时,已是差不多五更时候。虽然天色仍是未亮,但考棚前已经是一片熙熙攘攘。
盩厔虽然只是小县,但赶来应考的考生仍然有五六百之众,便见其中有像浣青一样十几岁初登考场的少年,也有二十多岁已经考过几次未中但仍存希望的已经该是家中顶梁的青年,还有少数心志恒定一心只在举业的三四十岁的学子,却大都神情肃然,在县中衙役的指引下站成一排一排,等候搜检进场。检查完毕的考生,便陆续走过考棚的正门,进到考场之中。
而考棚的正门又称作龙门,自是喻鱼跃龙门,考场登科,不复凡品之意。吸引不知多少,一代又一代的书生学子投入到这大多数人都只终止在一场空梦的考场之中。
清风学馆的诸人自是站在一起,此时站在浣青前面的正是小七。
初次面对千人同场竞择地场面,小七的面色看上去跟往常一样平静,眼神里也依然透着淡淡的孤傲,但倒背在身后颤抖的双手还是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紧张。
见他如此,浣青乃道:“小七,紧张吗?”
听到浣青的问话,小七转过头,面色如常道:“不,不紧张,有什么好紧张——的,只是一场县考而已,若是县——试也考不过,还谈什么府——试,院试。浣青,你紧张吗?”
“自然不紧张,这六年来我们夙兴夜寐,日夜苦读,于胸中所学,所志何处,早已成竹在胸,达则至达,否则又何必来此。”浣青拍着小七的肩膀,面带微笑,自信的说道。
听到浣青为了安抚他特意所说的看似嚣张但更像是陈述事实的话,小七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
是啊,他六年来尽心的积累所树立起来的信念,自然绝不止一场县试!
进入考场,审完题目,浣青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对试题进行了全面的解题联想和存念作思,
之后便毫不犹豫开始执笔答题,落笔生花,再无阻涩,赶在辰时之前誊写完了试卷。
待墨迹晾干,浣青没有迟疑,拿起试卷起身向知县端坐的公堂走去。
有衙役注意到浣青的举动,走过来警示道:“这位小书生,出恭须领牌,不得擅离座位。”
见这位衙役语气还算温和,浣青亦是恭声回道:“这位官爷,学生已经答完了考卷,此是去请县尊过目。”
“嘎。”听到浣青的话,那衙役被浣青的大口气唬得一愣。
“这位官爷,学生要交卷。“见那衙役似是没听明白他的话,浣青乃换了一种更直白的说法,重新对他说道。
“哦,去吧。不对,你耍我呢吧,怎么可能有人这么快就做完了!”听了浣青重新解释的话,那衙役先是点点头,不过马上反应了过来,这小子在耍我呢,这才刚进考场,太阳还没升起来呢,你就写完试卷了?
“唉,”浣青摇了摇头,把考卷递了过去,说道:“不信你看。”
不过那衙役怎看得懂这些,把浣青递过来的卷子胡乱翻了一下,见几页纸上已经写满了文字,便把卷子递回给浣青,道:“既是如此,你且与我去见过县尊大人。”
衙役将浣青领到县尊所坐的公堂前,乃上前禀报道:“禀县尊,甲字十三号考生交卷。”
“嘎,”听闻此话,县尊的眉毛抖了抖,好在他为官多年,养气的功夫了得,并未露出吃惊之色,而是莞尔一笑,淡然说道:“有趣,科场逸闻本县也听过不少,倒是从未听闻过有这般早就交卷的,且把考卷呈上来一看。”
“是。”那衙役应了一声,转身接过浣青的考卷呈放到了县尊座前的案上。
本县的知县姓王,虽然不是两榜进士出身,但亦是苦读中举后进到的官场,所以为官之后虽然称不得清廉,但亦有其自守的傲气与风骨在。
见衙役将考卷放到了案上,乃微露讥笑之意,把目光朝试卷瞥去。
“好字!”但让王知县从没想到的是,只是一眼,一句由衷夸赞的话语已经先于他脑海中的震惊脱口而出。
惊讶过后,王知县终于端正起了态度,先是抬头瞥了站在堂前的浣青一眼,然后认真审读起了眼前的考卷。
说是好字,其实入品已不能以好字来形容。
单字已道尽筋骨,虽以中平起势,台阁起书,然其敛秀蕴神,使气达意,笔锋至处,其运笔用意,已至入神,尽书己道。
以己之道,抒尽胸中内华,却凝而不散,是见其进道为一。
以驭道之贵,绝世清华,虽以楷书,岂不尽意,岂失中正,岂邀绚华,终不为意,书任自然而已。
尽道之书心,似君子之剑,至大也为一,至简也为一,存一为剑,虽不意为锋锐,却已直入人心。
个中风骨,笔势之强劲圆润的和谐已经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境地,品格之高,已然超尘拔俗,传道之意,已为至道仙品。
虽然浣青写得已是最中正的楷书,但因为以其尽意之潇洒,王知县却偏偏读出了行云流水之感。
待细阅浣青的文章,受到浣青书法的冲击频频点头的王知县却是首眼怔然。
作为考卷出题人的王知县自然知道,试卷题目虽然是最简单的四书题,但解题破题的方法依然有千百种,
但浣青的两句破题点题却是直抒道机,让王知县有了一种拨云见日之感。
而后之承题、起讲,其养气铺论,以子名道实,虽见下而不言,恢弘而有度,读来竟使王知县起御道乘风之感,乃不住微点其头,待其入题、起股,王知县乃脱口而赞曰:“妙哉!”拊股击节,赞赏不止。
通篇读完,望着满纸已然登峰造极的书法文章,王知县乃叹息道:“美哉,善矣,所谓文以载道,亦不过如此而已。此等文章,非状元之才莫出也。当直取府试亦不为过也,然为国家选士必当以严谨,堂下之学子,你可愿意再回答本县几道问题?”
“老父母请试。”听到王知县的话,浣青乃在堂下拱手为礼,恭言道。
浣青最后果然以直取府试的成绩走出了考场,并且在之后的县试放榜中毫无疑问地占据了县试的头名。
而之后的府试,院试,浣青也皆以直取,且均是名列头榜头名,总算是应了若若所说的连中三元的话,但这乃是后话。
且说浣青在辰时之前出了考场,乃回客栈去找到李父。但李父绝没有想到浣青是考完试后走出的考场,而是认为浣青一定是犯了什么事而被赶了出来。
正要询问其原因,直到浣青说出了自己已被知县直取府试的话,
李父乃摇头叹息,本想经过数年的磨砺,浣青已经收敛起了锋芒,没想到还是在这次县试中大出了风头。
但事有两面,既然浣青因为此次事件出名已经必然要成为一个既成的事实,也只有往好的方面去想了。
这样的才名总能为浣青以后踏入仕途博得一些关注和人气,若是把握好机会,未尝不会成为浣青以后在仕途上青云直上的依凭和契机。
待被李父埋怨过一通,见到父亲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下去,浣青乃笑着对李父道:
“父亲,离县试完结还要再有八九日,趁这段时间,孩儿想去府城玩上几天,您给孩儿些银两做花销吧。”
见到浣青仍然是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惫赖模样,李父无奈的摇摇头,
无论是李母临终前的嘱托,还是他自己对浣青的宠溺,他又怎么真舍得苛责于他,何况浣青又并没有真的做错什么,乃掏出十两银子予他道:“路上小心,记得在放榜之前回来。”
李父倒是不担心浣青一个人出行的安全,凭着浣青的武艺聪慧,如果真的有人不开眼的话,浣青不去寻他的麻烦,已经是他早前烧了高香了。
接过父亲给的银子,浣青马上欢快的向外跑去,一路回头应道:“孩儿放榜之前肯定回来。”